婉媃一路越过庭院长廊,到了舒舒觉罗氏门前。
门外无侍女伺候,屋门大敞,远远便能听见舒舒觉罗氏在房内吟着昆曲。
婉媃站立门前,见母亲正坐厅堂座椅上,手中持着丝线缝绣一团扇面。
只这次,扇面也同巴雅拉氏一样,用上了贵价的月影纱。
屋内烛火摇曳通明,舒舒觉罗氏挂笑,针线密封,口中吟唱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以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①
婉媃幼时,舒舒觉罗氏便常唱昆曲博遏必隆一笑,这游园惊梦本是她听惯了的,可今日再听,却不复当年对着爱郎吟唱时的那份娇羞青涩。
“女儿给母亲请安。”
婉媃站立门口,收了油纸伞倚门前,远远向舒舒觉罗氏行跪礼。
听了动静,舒舒觉罗氏这才放下手中针线,停了歌喉,缓缓将目光迎向婉媃。
“雨夜寒凉,进来坐吧。”
舒舒觉罗氏语气平淡,也不起身迎她,不似以往与她那般亲近。
婉媃心想,莫不是午间自己见她被巴雅拉氏欺辱未出言制止,惹了母亲不悦?
她起身,心怀忐忑走向舒舒觉罗氏,又表现乖觉,为她斟茶双手奉上。
斟茶时,她环顾四下,才发觉这屋内陈列装饰,一应皆换了新颜,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尽挑些值钱的堆砌。
富丽程度比着巴雅拉氏寝室为例,过犹不及。
舒舒觉罗氏接过茶盏,随手放在一旁,抬眼紧盯着婉媃,一言不发。
她的目光里尽是失落寒凉,看的婉媃浑身不自在,她只好坐在一旁,先开口破了寂静:“母亲许久未唱曲儿,今日倒是好兴致。”
舒舒觉罗氏将手中团扇面放在一旁,脸上表情似笑非笑道:“从前乌拉那拉氏在时,总说为娘唱的靡靡之音登不得大雅,要懂分寸噤声。后来巴雅拉氏过为正妻,更以烟花女子比拟羞辱我,为娘也只得封了嗓不再惹人笑话。”
说着,她偏头望向婉媃,又指了指屋内各类新换物件,接言:“如今巴雅拉氏被老爷废弃,府邸上下眼瞧我得了势,巴巴得将屋内陈列都换了上品。你瞧那红木桌上摆着的甜白釉花樽,琉璃玉碟,榻上置着的蜀锦暖枕,蚕丝薄被。”
舒舒觉罗氏又拨动着自己方才放下的绣了一半的团扇扇面,冷笑:“还有这月影纱制成的扇面,哪些不是千金难求之物?以前事事都要看着别人的脸色,现下终于可以自己做回主,我喜唱昆曲就唱昆曲,还哪里有人再敢置喙?”
听着母亲一番诉说,婉媃私心里是为母亲高兴的,可这桩桩件件皆喜事,但母亲神情举止瞧着,却并不开心。
“母亲如今守得云开,是欢喜事,为何仍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屋外寒风卷着春雨泥土气息灌入屋内,吹得屋内烛影摇晃如鬼火。
“这烛火有些晃眼了。”舒舒觉罗氏起身,灭了两盏烛火,屋内瞬间暗大半。
而后又向着敞着的大门走去,伴着雷声轰鸣,合上了门。
“你阿玛要送你入宫。”
母亲此话让婉媃猛地愣住,她虽知道母亲早晚会向她提及此事,却不想竟说的如此直白。
她面上划过一丝失落,静了半晌,挤出笑容道:“甚好,我亦思念长姐的紧。”
舒舒觉罗氏回首,瞥了婉媃一眼,对她的回答也不惊讶,只冷冷回道:“如此那便回去准备着吧。”
她将刚合上的房门又一把推开,颔首向门外,示意婉媃离去。
屋外,雨落的更密,犹如万千丝线连缠在一起,倒灌地面之上,不见断点。
婉媃看着母亲决绝神态,突然觉得面前的舒舒觉罗氏十分陌生。
昔日长姐懿德入宫,母亲足足哭了半月,更因此大病一场,险些殒命。
比起懿德,母亲是更疼爱她的。
可如今轮到自己入宫,母亲反常言行倒惹了婉媃疑心。
她快步行至舒舒觉罗氏身旁,用力一推将门闭上。
‘啪’
闭门之声响动巨大,惹得舒舒觉罗氏不禁打了个哆嗦。她低垂眉眼瞧着脸色凝重的婉媃,开口道:“这路是你自己选的,为娘成全你,你不欢喜?”
婉媃蹙眉抬首,与舒舒觉罗氏面面相觑,言说自己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舒舒觉罗氏叹气摇头,突感一阵头疼,以手扶额,转过身去:“我自小教导你和懿德人心叵测,平日里旁人拿来的吃食断不可进,你比懿德乖觉聪慧,又怎会食她乌拉那拉氏亲手所制的杏干?”
“你八岁那年,夜里换了云杉侍女衣偷偷跑来探望我,却不慎被乌拉那拉氏发现。她罚了你禁闭还赏了你耳光,你常在我面前言畏她恨她,何时又与她交好到会在你阿玛面前哭着悼念?”
“雪绒是我赠与懿德,懿德入宫又转赠给你的猫儿,它生性胆小怕人,终日里只在屋内角落窝着,怎地到了你手上它便满院子乱跑转了性?”
舒舒觉罗氏一连串的问语,令婉媃一时语塞,可她面容丝毫不见慌张神色,只是沉默须臾,便沉着诌谎应答:“母亲说什么女儿听不明白,只是今日在阿玛房中,见了挂在墙上的翡额娘画像,女儿心中实在......”
‘啪’
婉媃话至一半,舒舒觉罗氏却突然转身,狠狠的扇了她一计耳光,见婉媃捂面一脸吃惊的瞧着自己,她气愤至极,泪水于眼眶中打转,怒道:“你仍要扯谎!我寻了那杏干来,掰开瞧了里面的花粉!那花粉上还存着湿气花香,显然是新采的,乌拉那拉氏过身半年有余,你告诉我,那花粉为何丝毫没有干枯迹象?”
婉媃捂着脸颊的手缓缓放下,也不做狡辩,将自己所作所为认得清楚干净。
见母亲哭的伤心,她心中不忍,眼眶也擒不住泪,由它滴落自己手背之上。
“那便是她巴雅拉氏自己倒霉,怨不得旁人。她若不欺辱母亲,我还能容她,可如今女儿入宫已成定局,我怎能纵着她凌辱您而不顾?”
“可你只有十三岁!谁教了你这些阴毒狠辣手段?”舒舒觉罗氏冲婉媃大喊:“你做出这般阴险之事,倘若老爷今日盛怒赐死了巴雅拉氏,你将人诬陷至死,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婉媃冷笑,拂袖轻视泪痕:“女儿自小瞧着,乌拉那拉氏阴毒不见报应,巴雅拉氏彪悍不见恶果,反倒是母亲,一味隐忍,那报应和恶果便一股脑的寻了您来!”
闻听婉媃之言激愤,毫无悔过之意,舒舒觉罗氏长叹一口气,摆手道:“罢了,我且问你,日间在老爷寝室内,你是否应了入宫一事?”
婉媃不语点头,舒舒觉罗氏皱眉闭目,泪水无声滑落,与屋外落雨遥相呼应。
她语带无奈,更加几分不忍道:“你若不应,此事尚有转圜余地,可如此,便是彻底断了指望了。”
“何来余地?”婉媃摇头低语:“阿玛已将名册递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女儿若不应下,反倒要惹母亲与阿玛龃龉。事已至此,女儿不忍让母亲再伤心。”
言罢,她走上前去,轻轻擦拭着舒舒觉罗氏脸庞上滑落的泪水:“母亲莫要伤心,婉媃入宫,誓得圣宠,届时您自会母贫子贵,府中便再无人敢欺辱您,阿玛也可对您,多些垂爱。”
舒舒觉罗氏抚摸着婉媃稚嫩的小手,咬唇摇头,不舍道:“什么情爱缘分,娘活了大半辈子,早已不奢望。若要我牺牲你和懿德成全自己,我断然做不到!”
她言语激动,稍缓片刻接言:“你少不更事,不知那深宫是何等凶险。如今前朝动荡不安,鳌拜党羽蠢蠢欲动,后宫赫舍里皇后独得圣眷,马佳常在年前诞下皇长子气焰更盛,你长姐虽说封了懿妃,但皇上忌惮她,论得宠是连马佳常在与李答应都比不上的。你与懿德一母同胞,又能好到哪里去?”
“女儿以为得宠与否多半还要看皇上心意,长姐心气高,是不愿嫁人为妾的,即便入了宫,她那性子刚烈,终日里愁苦着脸,怎能得圣眷?”婉媃言语成熟,丝毫不见孩童的青涩。她握着舒舒觉罗氏的手,用力按了一下,微笑道:“女儿自知君恩不可常顾,帝王情分自不奢求,也无长姐那份但求一心人的心气。既做不得正妻,女儿便要做得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若能做得先帝的董鄂皇贵妃②,自可光耀门楣,让母亲在阿玛面前,扬眉吐气。”
“为娘在意的,哪里是那些虚妄之事。愿只愿你与懿德、法喀能一生平安顺遂,为娘便可安心了。”
“在府邸中,女儿过惯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心中实在委屈,也怕了这日日殚精竭虑的日子。入宫虽是下策,但也是良策。身为钮祜禄家二小姐,婚嫁一事生来注定由不得自己,即便不入宫,也会被阿玛指给旁的朝臣之子做妾。”
婉媃字字恳切,情动之时竟‘噗通’一声跪在了舒舒觉罗氏面前:“只是母亲,日后婉媃再不能侍奉您身侧,一尽孝道了。”
话落,婉媃泪水决堤而落,俯在舒舒觉罗氏膝上,声音沙哑呢喃:“终究是女儿对不住您。”
舒舒觉罗氏见婉媃情入愁肠哭的伤感,忙俯身将她从冰冷地面上扶起,一把拢入怀中:“是娘对不住你,对不住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