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雷雨之势不减,天河之水倾泄而下,打的庭院中新开的牡丹芍药,花瓣散落一地。
舒舒觉罗氏寝室内,母女二人相拥而泣,多年隐忍委屈,在这即将离别一刻倾巢而出,将二人围裹在一片伤情之中。
舒舒觉罗氏心中清楚明白,婉媃这番决绝言辞,直言入宫乃为自己得一好归宿,实则是在劝慰自己,为求自己宽心。
但她假意不知,反倒斥责婉媃,为得也只是让女儿相信,自己并未识破她的心思。
如婉媃所言,入宫之事已成定局,既她为不惹自己伤感做了这许多,自己合该全然收下,装作懵懂不知,遂了女儿心意,成全一片孝心。
今日,舒舒觉罗氏所落之泪,一半是为着自己要再度送爱女入宫的不舍,一半是为着爱女年幼懂事的心疼。
婉媃向来成熟体贴,比起懿德更多了几分聪慧心思,可正是这几分聪慧,倒惹了舒舒觉罗氏担心。
后宫之中,太皇太后历经三朝,谁怀了什么心思,那是一眼就能望穿的。
赫舍里皇后心机颇深,懿德不得圣宠常年独守空闺,慧嫔虽说与懿德交好但毕竟不知根底,马佳常在诞下皇长子恃宠而骄,余下的各个答应也不明性情如何,婉媃此时选秀入宫,势必要比懿德当年入宫,更为凶险艰辛。
宫中不比府邸,紫禁城里行差步错,可是随时要掉脑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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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转瞬已至七月。
今年的京城湿润多雨,早春阴雨延绵三月之久,直至入了夏才方消停下来。
夏日蝉鸣窸窣,长街之上烈日炙烤,引得路人汗流浃背,怨声载道。
今日是宫里来的教导嬷嬷离府之日。
云杉一早送了嬷嬷出府,临了又偷偷塞给了她一包银两,嬷嬷假意推脱一番后欣然收下。
忙完这些,她又去冰室取了些冬日里存下的冰块,想着放在婉媃闺房内为其纳凉。
房内,婉媃正踩着绣了莲花番面的花盆底鞋于屋内踱步,练习教导嬷嬷指引的宫廷步伐。
她身姿婀娜曼妙,行步举止端庄,美中不足的,是她额间生了些许香汗。
屋内门窗虽敞着,但仍是闷热。
婉媃见云杉取了冰块回来,忙笑意盈盈的迎上前去,探手抚摸冰身,神色舒畅长舒一口气道:“日头毒辣,屋内可要闷坏我了。”
云杉拍打婉媃手背,将盛着冰块的盒子移开,又快步走到婉媃榻前,取了冰块放入一镂空玉瓮中:“寒冰阴气颇重,小姐仔细冻伤了手。”
她拉着婉媃的手,一路引着她坐在了榻上,拿起团扇借着玉瓮中冒出的寒气,向婉媃扇着风。
凉风拂面,婉媃于袖间取出丝帕,擦拭着额间汗珠,而后俯身将足下花盆底鞋脱掉,松泛了双脚卧坐在床榻之上。
“嬷嬷可有收下银两?”
“自然。”云杉面挂笑,稍凑近婉媃压低声音道:“推脱了两次,便欢喜收下,临了还说小姐您定能得个好位份。其实嬷嬷入府教导小姐这三个月来,老爷与夫人明里暗里已经赏了嬷嬷不少,小姐为何还要亲赏她?”
“技多不压身,礼多人不怪,哪有人会嫌银子重?她毕竟是宫里伺候过的,又是长姐亲挑过来指引教导我,多赏些银两,人也仔细些。”
婉媃望着窗外,见枝头三俩喜鹊停留,叽喳玩闹,一时起了孩童脾性,冲着喜鹊吹了口哨逗趣。
这一幕云杉瞧了欢喜,露笑道:“明日小姐便要入宫选秀,这鹊鸟机灵,见小姐是有福之人,忙着向您道喜呢。”
婉媃冷笑,停了哨音,面露惆怅低语:“听闻宫中多喜鹊,日后入了紫禁城,见得四四方方的天,与它们相伴的日子,还长着呢。”
云杉见婉媃似因自己的一句话而情绪不佳,忙话锋一转打起岔子:“方才绣院的人送来小姐明日入宫穿的衣裳,奴婢这就去给您取来。”
说着,她将手中团扇放在一旁,于柜中取了一身碧色新制旗服,上以金线密织绣着荷花图案,清新淡雅,却又不失端庄秀美。
“老爷吩咐,今年入宫的秀女,多着粉色,凸显艳丽娇美。可这酷暑天气,众人千篇一律,难免令太皇太后和皇上挑花了眼,非要配上这一水的碧色,才显得清新脱俗,于炎炎烈日中,给人带来一股子凉意。”
云杉理了理旗服衣襟,上前欲给婉媃换上。
可婉媃却摆摆手,换了双平底布鞋下了地。
“阿玛有心了,这选秀要穿去的衣裳,秀娘们格外上心,用的料子极好,针脚也利索。若是现下穿了,不仔细些弄污了总是不好,拿下去先收着吧。”
婉媃瞧着那衣裳,心知一旦换上,便再无回头路可走。
那光鲜衣物更像是枷锁,她嘴上虽夸着好,心里却是厌烦不屑的。
教导嬷嬷离府前交代,若被皇上相中留了牌子,那秀女即日起便是不能出宫的。
婉媃出身显赫,又有着长姐懿德于宫中照应,落选一事必是不会发生。
如此,今日便是她在府邸的最后一日。
晚间用了晚膳后,遏必隆与舒舒觉罗氏并排坐于正厅,婉媃也着了花盆底,换了旗服,梳了旗头,向阿玛与母亲行跪拜礼。
婉媃恭敬跪身,双手置于身前,低首磕地先是一拜。
“女儿得阿玛母亲多年养育,感念恩情于心不敢忘怀,请阿玛母亲,受女儿一拜。”
一拜起身,又擒泪与高堂对视,片刻又俯下身一拜。
“入宫侍奉,死生不得出,日后不能再尽孝阿玛母亲膝下,乃女儿不孝,请阿玛母亲,受女儿再拜。”
再拜抬首,泪水潸然。
座上遏必隆面色平平,而舒舒觉罗氏早已掩面而泣。
婉媃沉气,含泪三拜。
“一朝得选,便与阿玛母亲君臣有别,人前人后不得跪拜,乃女儿不义,请阿玛母亲,受女儿三拜。”
这三拜过后,便算是礼成。
舒舒觉罗氏忙从座椅上站起,快步走到婉媃身前,搀扶着婉媃起身,为她拭去脸上泪痕:“你这一去,为娘恐怕此生再难与你相见,只愿你与懿德能一生顺遂平安。”
虽说是劝慰女儿,可舒舒觉罗氏情难自已,泪水倒落得比婉媃还要如雨。
座上,遏必隆见她母女二人哭的伤心,蹙眉不悦道:“侍奉君侧是喜事,你这当娘的合该劝着些婉媃。明日便要入选,若哭肿了眼可如何面圣?”
眼见明日女儿便要离府,舒舒觉罗氏气不过遏必隆冷漠态度,本是要与他辩驳一番,可却被婉媃拦下,先开口道:
“阿玛,女儿明日便要入宫侍奉,府邸生活十三载,女儿从未对您提过什么要求,如今有一事,女儿心中记挂担忧,还望阿玛能应允,女儿也好安心入宫。”
“你且说。”
婉媃抬首止了泪水,又深呼一口气平定心神,缓缓道来:“巴雅拉氏设毒计害死了翡额娘,女儿未患哮症,那日不过食了些许杏肉便觉痛苦不已,险些丧命。可以想见翡额娘生前最后一刻,定是经历了极大的苦楚才撒手人寰,想来实在让女儿痛心。”
婉媃观察着遏必隆神色,见其有了些许怒意,又接着说道:“巴雅拉氏常在阿玛面前扮贤淑仁慈,殊不知背地里却时常于府邸兴风作浪,动辄打骂侍女家丁,更不顾及阿玛面子对母亲颐指气使。凡此种种,府上众人皆是见证,可谓罪大恶极。”
“如今您既已将她关押柴房,日后还望谨记她昔日行事,莫要再纵了她。如此,翡额娘泉下也能安息了。”
事过三月,遏必隆本对巴雅拉氏所犯过错已有原谅之意,更私下与掌事家丁说过不日便打算将她放出柴房。
事情传到婉媃耳中,她自是不会让巴雅拉氏死灰得以复燃。
知晓阿玛极其重视乌拉那拉氏,便正击其痛楚,令他心中重燃怒火,打消轻纵了巴雅拉氏的念头。
此举果然奏效,遏必隆听完婉媃言语,即刻拍案怒道:“那毒妇,阿玛自是饶不了她!”
一旁舒舒觉罗氏瞧着他父女二人对话,又哪里听不出,婉媃这番说词,显然是临入宫之前,仍在为她这个娘亲打算。
也因此,让她这个做娘的,心中更感愧疚。
“时辰不早,明日一早还需入宫面圣,女儿也该回房早些歇下了。”
遏必隆摆手,冲她点头道了句去吧。
婉媃俯身向着遏必隆与舒舒觉罗氏一拜,而后头也不回的离了厅室。
身后,舒舒觉罗氏哭喊声不绝于耳,婉媃突觉胸口一阵闷疼,眼前晕眩站不住脚。
幸得身旁侍奉的云杉搀扶了一把,才勉强立住身。
舒舒觉罗氏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听得云杉都忍不住落了泪。
她搀扶着婉媃,借着月色暗淡抹去泪水,小心试探问道:“小姐,夫人悲痛,您可要回去劝慰几句?”
婉媃摆手,闭目摇头,决绝向前行去:“此时相见,只会惹娘伤心,平添伤情罢了。”
她暂缓脚步,环顾庭院四周花草,闻听起伏虫鸣,似是要再望着府邸最后一眼,将一切都印入心头。
“这一切都是这般熟悉,空气里都散着钮祜禄府的味道。”
“只是今日之后,凡此种种与我此身,便再无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