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仲春之月,因春分时节宫中设春日宴同庆,合宫因此而忙碌起来。
挂彩贴灯,理花修草。宫女可许当日新添红妆,着艳丽衣衫讨个喜庆。
闻说先帝时便有宫女因在春日宴上打扮娇俏引了先帝垂怜,只可惜后来人也没落下个什么好结果。
婉媃同琳兰带着胤䄉与蕴璟一并游于御花园,都是秋冬时日出生的孩子从未见过春来百花开遍,孩子们虽不知世事,可瞧了新鲜也只乐得笑。
游园累了见孩子们还在兴头上,吩咐乳母们抱着阿哥公主再瞧一瞧,二人则坐在一旁不远处的凉亭里躲懒。
瞧着一个个过路宫女穿红戴绿,手中拈着花贴灯笼步履匆匆,原是每年都一样的把戏,也瞧不出什么新意来。
琳兰慵懒伸了个懒腰,看着一批批流水似的宫人忙碌行着,不觉笑道:“她们打扮粉嫩娇俏,不过是也盼着能一朝夺得圣宠罢了。若是一心只想候着三十的年岁出宫离了这鬼地方,哪里还有心思打扮起来惹人瞩目呢?”
“与咱们相比,她们都是有福之人。”婉媃唇角微扬,昂首看着被宫墙围起四四方方的天:“像是雀鸟,散养在紫禁城,终有一日可以飞出墙头,再见一见宫外的广阔天地。不比咱们,都是豢在金丝笼里的孔雀,瞧着高贵,实则可怜。”
“姐姐近来不似从前欢喜了。以往这些伤情的话都是出自我口中,现下听姐姐说来,心里反而不是滋味。”
婉媃别过头含笑看了琳兰一眼,忽而笑了:“要不是你日日在我耳边聒噪,我也不会这般胡言乱语。”
琳兰牵起婉媃的手,亦笑:“那日后我便将口舌缝上,做个哑巴陪着姐姐。”她说着,收下暗暗用力,笑意也收敛许多:“姐姐,佟氏的事儿咱们也是时候推一把了。”
“不急。”婉媃面色平静,目光清明望向承乾宫方向,徐徐道:“三日后春日宴,才是该合宫热闹起来的时候。”
待到三月二十春分之日,皇上自登基以来内忧外患,如今天下大定,又因后嗣渐多,这一年的春日宴也显得格外热闹些。
依着宫里的规矩,仲春之月的正日,皇上同仁宪太后、太皇太后共入奉先殿祭先祖,告列祖列宗前朝事,以慰神灵。
这一日,合宫上下无论宫人嫔妃,都是要吃下春饼来庆祝的。
寻常宫人所食,由着御膳房一并制了,皇上同有品级后妃的,则是由伺候皇上饮食的御膳房总管亲自下厨。
春饼内缠千丝,多以鲜花入馅,咸甜口味不一,依着各人的喜好可以随意更替。
譬如晨起御膳房送来长春宫的春饼是偏酸甜一味,取了枣泥、春杏为馅,颇合婉媃口味。
而容悦宫中则是青果、山楂、迎春花等物料混合而成,口感酸甜不腻。
夜里,皇上于乾清宫设家宴,常在以上嫔妃同聚,阿哥公主亦在列。
这宴乃为容悦亲手妥帖安排下去,各式菜肴精致可口,歌舞巡演用尽心思,颇得皇上几分赞许。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
歌舞之乐瞧多了总也乏味,夜来清风入殿,卷着些许凉意扑在皇上面上,将他隐隐的酒意逼了出来。
他望着眼前簪红戴绿的舞姬,眸子里的星芒一点点暗淡下去,伏案疲倦一笑:“美则美矣,只是红配绿总是俗气,这么些人在眼前晃久了总也眼晕。”
他这话说的极轻,唯有坐他近些的容悦同婉媃听得真切。
容悦闻言笑道:“皇上年年都观上许多遍,南府的人再出心思总也不能一年谱出十数唱本,编排十数奇舞罢?咱们是瞧惯了,可新入宫的姐妹们一个个都瞧的稀奇,今日春日宴,皇上只当迁就她们一番罢。”
皇上鼻尖轻巧一嗤,举起玉杯尽饮一盏,道:“朕只说朕不喜欢,她们若喜欢就由着她们看个够。”
话落起身要走,还是身旁的婉媃牵了他袖摆一把,微笑道:“皇上瞧腻了歌舞,臣妾倒精心准备了一出戏法,且是在宫中不曾变过的,皇上可愿意瞧瞧?”
皇上微微垂下眼睑睇了婉媃一眼,在她鼻尖一刮,很快郎然而笑入座:“婉儿有心,朕便瞧一瞧,也不白费了你的心思。”
这话说得无心,可是落在容悦耳朵里却是翻了醋坛子,遽然变了神色。
不能白费了她的心思,那当自己这些时日忙前忙后是什么?
于是定定坐在位上也不言语,自顾饮起闷酒。
婉媃一扬手命乐师暂止,舞姬退却。没了喜乐声,终嫔妃私下里交头接耳的莺莺燕语倒显得格外刺耳。
一时间像是捉了满宫的夏蝉,窸窣聒噪个不休。
仁宪太后抚了抚鬓边的金丝累边姚黄牡丹簪花,肃声道:“新入宫的总是没个规矩,是平日里不许说话不许相见都憋坏了吗,一个个碎嘴极了,直令哀家脑仁疼。”
话入了众嫔妃耳中,自然收敛神色,不再言语。
仁宪太后斜斜扫了众人一眼,将目光独滞在卓岚身上,忽而笑得和颜悦色,指着她道:“哀家与太皇太后瞅着,就数你这丫头安静。叫什么名儿?”
卓岚恭敬起身,奉一杯酒虚晃胸前,欠身回话:“嫔妾常在陈氏卓岚,恭祝太后,太皇太后长春万寿。”话落,一盏饮尽,端正站姿立着。
太皇太后与仁宪太后对视一眼,恬然一笑,摆手命她入座:“得体知礼,甚好。”
仁宪太后亦笑:“人瞧着面生,名字却常见。”说着目光定在皇上座上:“皇帝近日召幸陈常在颇多,哀家虽不见人,可那名字确实在敬事房的记档上瞧腻了去。”
皇上面色有些局促,尴尬一笑:“太后看过敬事房的记档?”
仁宪太后泠然一笑,话中带话:“七分假三分真的东西,哀家看它作甚?”
婉媃见皇上面色不豫,生怕他借着酒劲与仁宪太后生了龃龉惹人笑话,于是强行冲梁九功高呼了一声:“宣耍戏人进来罢。”
梁九功点眼会意,连连宣人入内,又重新复了丝竹管乐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