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时分,婉媃命云蝉取来宫人衣裳给自己换上,霜若一璧系着衣襟上的纽子,一璧问道:“娘娘当真有十足把握?”
婉媃似笑非笑道:“从前在府邸时,阿玛嫡妻乌拉那拉氏从不许本宫见母亲,本宫每每入夜都是同云杉换了衣裳去瞧母亲的。本是儿时就用惯的法子,如今用来,自是得心应手。”
云蝉将婉媃满头珠翠卸下,不忍心道:“只是委屈娘娘了,要穿奴婢的衣裳。”
“这算什么委屈?”婉媃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不施粉黛,素面朝天。
她许久没有这样细细的打量过自己,如今骤然细瞧,却发觉自己已然苍老了许多,眼角眉梢不知觉攀爬上的细纹提醒着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初入宫闱娇嫩水灵的豆蔻少女。
顾不得神殇,只待收拾好行头后从后门而出。
为怕显眼,却是连随行的宫人也未带。
这一路上低头疾步,很快便入了永和宫。
见宫门紧闭,扣门数声才有内监来启门。
那内监瞥自己一眼倒未认出来,只没好气打了个盹道:“哪宫的婢子这样面生?去去去,别在这儿杵着。”
婉媃凝眉看他,肃声道:“且瞧清楚本宫是谁。”
那内监揉了揉眼,这才认出婉媃来。
他吓得不轻,话也说不利索忙要下跪,婉媃却扶他一把,冲他使了个眼色低调入内。
内监一路恭谨伺候着婉媃往寝殿行去,期间婉媃问询他几句胤祚如何,内监只顾摇头,许是那话说出来太不吉利,也不正面答婉媃的话。
永和宫这一路是婉媃从前走熟了的,如今再来,却觉得空气中漫着一抹令人绝望的寒意。
宫中各色花卉在初春本该是开得最艳的时候,可许是因着胤祚缠绵病榻过了病气,连花儿也开得垂头丧气。
春风一起,总是寒凉。婉媃不自觉合紧了衣裳,再一转,已然入了寝殿。
飞燕在殿外候着,不时垂首摸着眼泪。见内监带了婉媃来先是不豫斥道:“不是说了不许人进来伺候吗?娘娘忧心,可别再惹了她动怒。”
内监急急将食指置于唇间‘嘘’了一声:“瞧仔细了,这是贵妃娘娘!”
飞燕定睛一瞧也是大惊失色,福礼后问道:“娘娘怎这幅打扮?”
婉媃不答,只问:“德妃如何?”
飞燕摇头,怅然道:“主子哭了一日,滴水未进,把咱们都赶了出来。娘娘快去劝劝罢。”
入内时见琳兰正半蹲在榻前,胤祚平躺与上,吃力着喘着粗气。
婉媃信步上前,闻听动静琳兰泪眼回首。
她实在是与自己亲近,无论自己打扮成何样,也能一眼认出。
见婉媃如此装扮眸中不免有些惊异,可很快眼中一热,泪似断线:“姐姐......”
婉媃忙快步几步上前,牢牢牵住她冰凉的手:“怎么样?胤祚如何了?”
她关切望着榻上的胤祚,孩子面色紫胀,嘴巴张得大大的,正艰难且贪婪的呼吸着。
每每呼出一口气,都带着极为刺耳的风哨子声。
琳兰将婉媃的手狠狠握了一把,呜咽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在骗我。姐姐,你告诉我,胤祚还能活多久?”
婉媃勉强笑道:“六阿哥是龙子,福气大着呢。”
“姐姐......”琳兰眼底尽是凄凉,双唇不住颤抖着道:“姐姐,若是连你也要骗我,我可真真儿没了指望。我只想知道,我还能陪我的孩子多久。”
若今日躺在榻上之人唤作是胤䄉,婉媃许是同琳兰一样的心思罢。
结局无法逆转,能知晓离别的日子还余多久,好好儿陪一陪孩子,至少能安心些。
婉媃静默须臾,用力抱一抱琳兰,在她耳畔轻声道:“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琳兰,我知道你苦。如今我在,你若难受就痛快哭一场。哭完了,好好儿陪陪六阿哥。”
短暂的沉默,换来琳兰一阵阵哭天抢地的悲痛恸哭。
婉媃心下不忍,一璧劝慰着她,一璧跟着垂泪。
也不知她哭了多久,又将胤祚抱在怀中多久,直到累极了,再抱不动一个年满五岁的孩子,这才轻轻将胤祚重新放回榻上。
她哭干了泪,一双明亮的眸子里蕴着层层阴翳。
婉媃瞧得真切,那是从心底里蔓延而出的恨。
“姐姐,杀了她。”
这一句话近乎是琳兰将皓齿咬碎了去悻悻说出,那个她所指为谁,婉媃自然清楚。
合宫之中,除却容悦,再无人会有这样的心思。
心下想起昔日容悦所做重重,愤恨之情丝毫不亚于琳兰,索性将自己近日如何这幅打扮来瞧她交代了清楚。
琳兰神色愈发冷冰,双手攥拳骨节嘎嘎作响声听得真切。
用力过甚,水葱似的指甲生生劈断。婉媃瞧得心疼,握住她的手劝慰道:“我知道你恨,来时我命人问过了大理寺卿,这事儿无端无由,说不准这毒物为何,也不知是从何处染上。要想攀扯上佟氏,怕是不能。”
“姐姐,咱们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事儿除了她再不会有旁人。”琳兰满目绝望看着婉媃:“若不是咱们一再依靠着皇上,咱们的日子如何会过成这般?一早知晓皇上靠不住,便只能靠着自己。为何只能她害咱们,咱们却不能害她?”
琳兰话落,见婉媃踟蹰不定,于是冷笑一声别过头去,言语里尽是失望:“姐姐,有些话我本不想与你说。若不是你一味忍让,许多人、许多条命,或许都不会折在佟氏手中。”
琳兰的一席话像锋利的刀锋直戳婉媃心底最不愿碰触的部位。
婉媃一时微愣,她不是不知道琳兰言下之意,容悦害人的那些伎俩她也不是不会。
可总惦记着自己心底里最后的一点良知,总不愿与她为伍,去做一样伤阴鸷的事儿。
可事到如今,她总算瞧明白了一件事。
在宫中想要自保,想要立足,并不是一味护着自己,防着旁人便能做到的。
她面色渐渐转阴,定定看着琳兰,肃声一句:“你说得对,从前事是我错,大错特错!”
她脖间青筋如蟒凸起,愤恨道:“从今往后,定不会再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