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成谶。
今春果然如同婉媃所说那般,赶着冬日过去了大半月还是寒凉的紧。
到了二月里合宫积雪仍未消尽,连着御花园的花卉也开得极少。
偶有几株耐不住盛放,多也是不甚鲜艳硕大。
因着婉媃落寞,容悦一时姿态更胜。她虽身子虚亏日日衰老下去,可总算添妆掩盖的极好,又不常侍寝君侧,断然无人能瞧出端倪来。
后宫之中,八嫔临御已然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原先也有宫人私下里说嘴着,可这话传到了容悦耳畔,容悦旋即命人将宫人枭首示众,如此厉色行事,令平日里爱说嘴的宫人也都一并管住了自己的舌头。
而婉媃神殇许久,终也渐渐适应了失宠的日子。
云蝉与霜若也总劝着她,只是她哪里在乎的是自己的宠爱?情谊都没有,要自己曲意逢迎,那是断断不能的。
这样日日陪伴在一双儿女身侧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连她自己也混忘了宫中还有皇上这个人时。
偶一日,云蝉急急入内来报,欢喜的眉眼都挤弄在了一起:“娘娘,皇上御驾正朝着咱们长春宫来呢。”
婉媃淡漠一笑:“来便来,你慌什么?”
“奴婢伺候您梳妆罢。”
婉媃对镜自照,自嘲道:“本宫如今瞧着很老吗?”
云蝉忙道:“娘娘姿色艳美,哪里有半分老态?”
婉媃细细瞧着自己额发,从一片青丝中挑出一抹银白,轻轻拔去:“再憔悴也憔悴不过皇贵妃。添妆做什么?”
皇上来时,静默同婉媃坐于寝殿菱窗暖座下,两下静默中透露着无法言说的生分。
云蝉不住吩咐侍女们端上茶水与点心,不多时满满堆了一桌。
许是皇上觉着人多嘈杂难同婉媃说一两句贴心话,遂命宫人皆去殿外伺候着莫要叨扰。
皇上看着婉媃平静冷漠的神色,徐徐道:“这么些日子过去,你心里还怨着朕?”
婉媃口中冷冷道:“臣妾不敢,也从未怨过皇上。”
皇上伸手探向婉媃,一把牵起她冰凉的手掌:“许多时候朕也想着,咱们何至于此?朕与婉儿,怎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婉媃静默不语,皇上继续道:“你若不喜欢朕宠幸旁人过多大可与朕明说,朕惦记着你,自然会顾忌你的心思。只是你邀了太后来在乾清宫闹出那样大的风波,可是混忘了朕也是要脸面的人?朕是天子,自然是这世间男子中,最重视脸面之人。你可明白?”
婉媃的瞳孔微微紧缩,口中兀自呢喃道:“臣妾所行,便是顾忌皇上脸面才会如此。若这事儿满宫里传着,皇上又该当如何?”
皇上微微一叹,松了婉媃的手泠然道:“皇贵妃这事儿处理的就很好。宫人多嘴,杀了便是了。”
“人命在皇上口中如此不值一提,臣妾又能说些什么?”婉媃别过脸,神色清明望着窗外一片幽寒:“其实皇上心中本就无所顾及,不遂心意者杀之便可。皇贵妃雷厉风行,想来在她淫威之下,宫中再不会有流言蜚语侵扰皇上耳畔。皇上得此贤内良助,臣妾打心底里替皇上欢喜。”
皇上静默须臾,怒意横生在眉宇之间:“这么些时日过去了,你当真还是要与朕计较这许多?”
“臣妾不敢。”
婉媃冷漠的言辞彻底激怒了皇上,他骤然起身,跨在了婉媃身上,一双眸子满是火星瞧着她,与她面面相觑道:“朕已然对你卑躬屈膝让步,你仍这般肆无忌惮?”
他说着,也不顾婉媃反抗,狂风暴雨般吻了上去。
每一吻落在肌肤之上,都令婉媃觉着无比恶心。
她生硬推开皇上,疯狂抹去自己面上的唾液:“皇上这是作甚?只当臣妾是那些莺莺燕燕的邀宠女子吗?”
皇上闷哼一声,立身拂袖道:“你在朕心中是何地位自己一清二楚,合宫之内无人比得上你在朕心中的位置。只是你这般恣意妄为,未免太放纵了些!常伴朕身侧的嫔妃,如今有哪个不是二八(十六岁)芳龄?朕仍对你记挂至此,你该知晓,朕看重你,是看重你这个人,不为旁事。”
婉媃兀自冷笑抚摸着自己的面庞:“皇上是嫌臣妾老了?”
皇上的呼吸有一瞬的挺直,他死死睇着婉媃,从她身上真切瞧见了懿德的影子。
钮祜禄家的女子,这份刚烈或是与生俱来罢。
他静默着,才听婉媃声音暗哑道:“皇上喜欢臣妾,看重臣妾,不过是喜欢、看重臣妾日日在皇上面前伪装出来的柔顺和善罢了。只是臣妾本就是同长姐一样的人,同长姐一样性子直爽刚强,为着心爱之人可以不顾一切之人。皇上不过瞧见了臣妾本来的模样,便对臣妾厌恶至此。臣妾请问皇上一句,皇上喜欢的究竟是臣妾,还是您心底里臣妾该有的模样?”
皇上一时哑口无言,思忖了许久才怔怔道:“喜欢便是喜欢,看重便是看重,婉儿便是婉儿。这事儿本是极简单的事儿,哪里有你口中那般复杂?”
婉媃眼底蔓延出一阵阵晶莹的微光,她笑着,却瞧着无比苦涩:“是极简单的事儿,只是臣妾与皇上都想得太过复杂罢了。”
话落,徐徐起身,欠身福礼:“臣妾乏了,想歇一歇。今日与皇上所言皆发自臣妾肺腑。臣妾不愿同旁人一样,为着讨好皇上费尽百般心思。臣妾也想皇上回宫后能仔细想一想,这么些年,您宠着臣妾,爱着臣妾,究竟是为着什么。”
她话落,头也不回径直向榻前行去。
皇上望着她纤瘦的背影,摆首呢喃道:“婉儿,朕与你究竟何时变成了这样?你我本不应该是这样......”
一时酸楚泛上心头,皇上的泪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滚落下来。
也需他心底里,也是极为重视婉媃的罢。
只是生于帝王家,有着那样的权势在手,全天下女子都顺从于他,令他一时以为,这世间万物情爱一时,本就该如他所想的那般简单。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
忽略了婉媃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人。
而不是这宫中冷冰不存温度的一个附属于他的华美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