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圈地为牢的第二日,婉媃独座在庭院内,瞧着半数被遣散出去的宫人,像是瞧着秋日里褪去艳丽胞衣的花儿,为御前内监随意驱逐打骂。
她并不开口劝,只怔怔望着。
闹腾了半日,后来便唯余令人绝望的死寂。
宫外静的出奇,好似过路宫人行至门前都不约而同加紧了脚步不做停留,生怕沾染上这地界的晦气。
昨夜里,她一夜无眠,熬到了午后也未进食一口。
容悦进言,将白长卿一并挪出了长春宫去,他走前甚至连婉媃看都未看一眼,径直去了。
霜若半分不提及这晦气事,照常侍奉着婉媃周全。
游荡于庭院的风呼呼扑打在脸上,婉媃沉吸了一口气,搭一把身旁霜若的手徐徐起身:“人都遣干净了,这事儿也行到尽头了。”
霜若搀着她,手下用力在她削薄的臂膀上按一按:“娘娘不怕?”
“怕?”婉媃撇过头来瞧着她,良久摇头浅笑:“本宫这一生,怕过太多的事儿。所以如今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绝境还怕吗?不怕了。”
胤䄉仍在偏殿居着,乍然见了这般动静人也吓傻了去。
不顾乳母阻拦,一路小跑着扑倒在婉媃怀里,言语略带瑟瑟道:“额娘,为什么不让儿子入尚书房?那些黑衣红衣的宫人好凶,他们把咱们宫中的姑姑公公都骂走了,儿子害怕。”
婉媃蹲下身将他拥住,柔声劝慰道:“胤䄉不怕,有额娘陪着你,别怕。”
正此时,紧锁的正门传来几声仓促敲门声,门后一女声竭力喊着:“姐姐,姐姐你无事吧?”
婉媃知道是琳兰,不自觉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她牵着胤䄉的手行到厚重的宫门前,隔着门缝与琳兰喊话道:“你尚未出月,来这儿作甚?”
“姐姐......”琳兰重力拍打着宫门,直欲将它撞开了去。她声音干哑,尽是哭腔:“如今姐姐生了这样的事儿,我哪里还有心思顾忌自己?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好好儿的怎就惹了这样大的罪过?我侧耳听着说姐姐谋害太皇太后!这样糊涂的话,皇上竟也信?”
婉媃平静道:“琳兰,你别急。你护着你自己,若是......若是当真不好,往后我还需你替我护着胤䄉。你比我性子倔硬,我信你。”
“姐姐,是佟氏害你!我知道是佟氏害你!”琳兰倚靠在宫门上,除了丝丝凉意,似还能感受到婉媃沉稳的呼吸:“姐姐你别怕,我去求太后,去求皇上,荣妃惠妃知晓了这事儿也忙着替姐姐周旋。事情总还有转机!还有吴禄,他是孝昭皇后一手提拔上来的钮祜禄氏亲族,在前朝是说得上话的。”
听了这话,婉媃忙担忧拦道:“不可,你稳住性子,要秀妍与玉汶她们顾全自己,这事儿也不可攀扯上吴禄去。佟氏在前朝只手遮天,连着皇上也要忌惮几分。他此时进言,怕是背地里被佟国维害死都寻不见缘由。吴禄是姐姐替钮祜禄氏在前朝挣得的最后一位尚可立足之人,全指着他与他的子嗣光复钮祜禄氏昔日的荣光,我不能将他牵连进来。”
琳兰不依道:“事到如今如何还能顾忌良多?姐姐活着才有希望,我......”
“琳兰!”婉媃将手掌重重扣在宫门上,涔涔的冷汗湿了她的掌心:“你信我这一次,我与你保证我不会有事。”
琳兰默了片刻,忽而想到什么,于是满腔惊讶道:“姐姐,你......”
“你回去罢。”婉媃似是怕着什么,连忙打断了她的话:“若我有事,你便替我看顾好胤䄉。他最是贪凉贪嘴,性子又闹,身子骨自幼也不好,常常患病。我照顾不了他,可这些事儿你我情好你都是知晓的,你可明白?”
琳兰听了这话,忽而不再说下去。
她起身下跪,冲着宫门重重一拜,道一句万事珍重,便携着飞燕去了。
一路乘轿回到宫中,飞燕见琳兰似是情绪大好,心中不免纳闷,踟蹰许久才问道:“娘娘怎去了趟长春宫,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了?”
琳兰隐秘一笑,轻声道:“胤䄉从不贪凉,亦不贪嘴,生性喜静不喜闹。且他身子骨自幼强健,每每召太医诊病,多是姐姐为着提防佟氏戕害而刻意营造出他病弱的假象,好让佟氏放下戒备之心。姐姐方才说得尽是反话,却还刻意叮嘱这些事儿本宫都知晓,你觉着这是为何?”
飞燕细思片刻,只觉不妥,却不明缘由。
“姐姐要本宫信她,本宫便信她。为人母的,如何会拿自己的孩子玩笑?”琳兰略停一停,似有深意叹道:“且你不觉着,皇上这般行事也太过雷厉风行了些?虽是因着太皇太后死因蹊跷关心则乱,可再乱也乱不到这地步去......他心里到底还是念着姐姐的。”
又两日,乃为孝庄太后崩逝一月之期。
亦是婉媃行刑之日。
是日一早,长春宫诸人便一并被遣离出宫,胤䄉也被送去了慈仁宫暂养在仁宪太后膝下。
婉媃一早对镜添妆,换上了她昔日册封贵妃时的朝服,定定坐在寝殿内。
她在宫中燃了极重的香,呛得人眼酸。
而手边,却置着一副泛黄的丹青。
缓缓铺开,那是初入宫闱时,皇上请画师替她为容悦同框而作的画。
遥想彼时二人姐妹相称,日夜里总有说不完的话,不觉唏嘘。
寝殿虚掩着的宫门随一声巨响被人推开,婉媃抬首,见是容悦盛装出行,携三名御前内监徐徐入内。
她清楚瞧见,那内监各自手捧雕花木盘,其上盛着白绫一条,匕首一把,毒酒一盏。
这是宫中管用的赐死手段,也是留尽颜面的死法。
待将这些物什一一列在婉媃面前桌案上,容悦才朱唇亲启吩咐道:“去宫外候着罢,本宫与贵妃相好一场,临了了,也需好好儿告个别。”
内监合门而出,婉媃郑重下跪,行六肃三跪三拜大礼,恭谨请安道:“臣妾钮祜禄氏,恭请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容悦自上而下打量着她,面色平静道:“你我,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