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久病,又因承乾宫遭禁,成日里连饱腹的吃食也供不上。
她枯瘦成了一直嶙峋的猫儿,口中咿呀咿呀痛苦叫着。
婉媃自顾摆弄着她,像是摆弄一滩毫无生机的腐肉,替她换好华美的凤袍,而后细细打量她一眼,语气慵倦道:“这衣裳是极衬皇后娘娘的,人也显得精神。”
容悦睁大了眼睛瞪着她,恨恨道:“如今你见着我这般下场,可要痛快极了罢。”
婉媃并不看她,只将目光凝在凤袍所绣五彩飞凤上。她动作轻缓抚摸着毛毛的边儿,道:“造办处的绣娘手艺愈发好了,瞧着凤凰栩栩如生,点了睛都要从凤袍上飞身出去。”
她话罢看一眼窗外几只乌鸦掠影,无限喟叹:“禽鸟尚能振翅高飞,可惜了皇后娘娘却要困死在这承乾宫中。当真令人伤怀。”
容悦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那手腕毫无肉感,仅是薄薄的一层皮嵌在了骨上,更似是枯柴,露出几条显眼的青筋。
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遽然笑了。
那伤落了疤留在自己身上,也是这伤割开了她与婉媃的金兰之情。
“昔日若不是你劝着皇上送了那对你不要的白玉镯给我,我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婉媃循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如常道:“娘娘这一生都在埋怨旁人,娘娘所经历的一切不幸都是为旁人所害,娘娘所害之人皆是该死之人,娘娘从来无错。”
容悦冷笑连连:“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称我为什么娘娘,是要讥讽我活该如此吗?”
她这身子实在是太虚弱,说不上几句话便开始连声咳嗽。
咳得剧烈了,以凤袍宽敞的袖子捂住唇齿,再挪下手臂,赫然见着其上氤了一滩殷红的血。
婉媃见她如此,心底骤然生出一丝怜悯。可很快,那些遭了容悦毒手之人的面容便一一清晰浮现在婉媃面前。
她微一闭目,偏过头去不再看她,转了话锋道:“皇后娘娘病重,皇上比着民间的习俗,想着要为娘娘冲喜延寿。”
“冲喜?”容悦凄凉的笑了一声,信手将唇角的血抹去。
血渍蹭在她灰白衰老的脸颊上,犹如一朵绽开的红莲般艳丽:“是如何?抬了棺椁寿衣同在门外候着?恨不得我即刻身死,好抬了葬了,以免脏了紫禁城这地界?”
婉媃唇角挂了一丝苦笑:“皇上赏赐大恩。皇后娘娘恐是清朝立朝以来,头一位在生前便能知晓自己谥号的主子娘娘。”
容悦默然须臾,很快问道:“何谥?”
“孝懿。”婉媃倏而转身,一双碧水眸子欲能生火,直勾勾盯着满面惊恐的容悦,一字一句道:“懿字,寓意美好,皇上这是要许您一个好愿景,是瞧着您今生熬得太苦,愿下一世能美满幸福,顺遂如愿。”
容悦呵呵冷笑,因身上袭来剧烈的疼痛,笑得咬紧了牙关,最后只发出了微弱的风哨子声:“是你的主意。孝懿......便是要我死了都要去黄泉路上给你那蠢钝的长姐赔罪?要我背着这样一个谥号,孝她敬她,永生永世都不得安宁?”
她稍停一停,胸腔剧烈起伏着,喉头一阵腥甜迫来,忽而喷出一口盈热的血。
她捂着胸口,低头啐了一口,可人仍笑着,笑得佝偻身影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着。
良久,她悲绝地仰起头与婉媃四目相接:“钮祜禄氏,你当真好手段。”
“多谢皇后娘娘赞誉,比起您一路走来的那些手段,臣妾觉着还远远儿不够呢。”婉媃扬起自己手中的绢子,轻缓替容悦拭去唇角的血:“娘娘聪慧如此,今日这条死路是您自己选下,与自戕无异。大限将至,臣妾知道您是欢喜的。”
“你知道?”容悦先是一惊,而后释然摇头:“你自然知道,若不是因着你聪明,我也不会同你交好那许久。”她默然片刻,又问:“雀珍呢?”
婉媃指一指殿外:“正在外头候着,候着您驾崩。”
容悦淡然道:“唤她进来罢,主仆一场,临了了,本宫有几句话要同她交代。”
婉媃并不拦着,高呼雀珍一声。
门外静静立着的雀珍听了这一声唤本以为是容悦崩了,欢喜着便闯进来,可瞧见人还好生生立在妆台前,神色不免有些失落。
容悦横她一眼,冲她招一招手。
雀珍迎着上前搀扶她一把,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悲悯模样:“娘娘,大好的日子,您这是怎么了?”
容悦按着她的手,冲她和煦一笑,露出了一排染血的皓齿:“雀珍,本宫告诉你,你母亲尚在人世,好好儿的养在佟府。”
雀珍整个人似被麻雷灌顶一般僵硬愣住:“这.....不,不可能!”
容悦直直地盯着她,近乎是附在她耳畔语气森然呢喃了一句:“不过她很快就不在了,是你亲手杀了她。”
“娘娘......奴婢不知您说些什么。”
雀珍满面惶恐躲避着容悦的目光,容悦身体猛地一抖,将她系在腰间的那枚香囊生硬拽了下来。
她轻轻扯开香囊的囊口,将其内药粉尽数倒出,洋洋洒洒飞舞荡漾在寝殿中。
和着日光,耀出金黄色泽。
她看着这一片飞粉,笑意更浓:“本宫知道你日日向本宫下毒,本宫一早就知道。”
她看着雀珍惊恐的模样,心底愈发欢愉,强撑着身子行到她身旁,将那香囊重重按在她手中:“本宫是活腻味了,盼着一个解脱。也多谢你如此细心照顾,陪了本宫最后一程。可是雀珍,你知道吗,皇上昭告天下本宫身死的那一刻,便也是你那苦命的母亲,命赴黄泉之时。”
雀珍本静静听着,待容悦说完,她忽而抓狂扑向容悦,口中不住骂道:“贱妇!为何要如此害我母女!我衷心于你这许多年,你......”
婉媃拦着雀珍令她不得近身容悦,高声唤来殿外的内监,将依然疯魔的雀珍拖了出去。
待殿内复安静下来,才瞧着痴笑连连的容悦叹道:“娘娘好谋算,臣妾拜服。”
容悦眉眼一飞看向她,挑眉道:“你何须拜服我?这后宫中尚还存着你更该拜服之人。胤祚与蕴皙非本宫毒害,你树大招风,以为除了我便能有安生日子可以过?”
她啐了一口,冷哼道:“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