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这一席话正中婉媃下怀,令她打心底里犯出一阵恶心。
正此时,容悦忽而倒地,大口大口呕着鲜血,染红了凤冠凤袍,染红了自己的华发,也染红了地上的尘埃。
婉媃终不忍心,俯地搀她一把。
她虚力倚靠在婉媃怀中,面上戾色尽消,扬起一面动人的笑。
那一瞬间,婉媃仿佛看见了昔日初见的容悦。
她是那样明媚,善良,柔婉的女子。耀眼的如同当夜皓月一般。
可终究,那人不在了。连带着曾经天真烂漫的自己,也一并去了。
容悦眼角隐隐垂泪,戚然道:“婉儿,我要谢谢你。我这一生自初懂世事便被送入宫中,不得以要为着母家为着佟氏争名逐利。一路走来,我明白,真心待我的人只有你。”
心底里有一股暖流直冲眼眶,婉媃强忍着泪,决绝道:“你若不是完全昧了良心,何至于此?你有那样的家世,即便不争不抢,总也会落得一个好下场。”
容悦连连摇头,微笑道:“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这条路我走得艰难,也知晓自己错的厉害。可你若要问我后悔吗,我并不悔。我再不要回到从前那样仁善的时候任人欺凌,我怕极了。那样的深夜,每一夜我都怕到难以成眠。”
婉媃看着她,眼眸不存丝毫悸动之色:“事到如今你仍如此想,我便愿你安心即可。”
容悦右手吃力向上滑动,抚摸着婉媃光洁的面颊:“我要死了,可你还这么年轻。你听我一句话,皇上是薄情寡性至极之人,你若一味信他眷他,即便你循规蹈矩事事周全,终有一日,你也会落得同我一样的下场......”
婉媃平静听她说着,也不反驳。
“我是没那个机会为我犯下的错事过恕罪了。我好累,悬着一口气憋在胸口,身上每一寸苍老的肌肤都撕裂般的痛。我知道我要死了。婉儿,我想问你一句,今时今日,你瞧着我身死,得了自己该得的报应,你还会恨我吗?”
婉媃别过脸去,泠然道:“我从未恨过容悦。”
容悦略有欣慰颔首,正要说话,却听婉媃又道:“昔日与我交好的佟氏容悦,昔日愿意护着我的佟氏容悦,昔日能与我同床共枕无话不谈的佟氏容悦,已经随着长姐的身死,一并去了。如今我揽在怀中的,是千尊万贵的满军旗佟佳一族贵女,是这大清的皇后。”
她缓一缓,笑得苦涩:“所以皇后娘娘您说,臣妾恨过容悦吗?”
容悦因痛紧绷的面容渐渐松弛,她许是累极了,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你恨毒了我,我知道,婉儿与容悦的情谊,永远都停在了你宫中的那副画作之上。如今的我,满手血污,心思龌龊,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我如何,配有你这样的金兰?”
她话落,竭力一把推开婉媃,扭曲着瘦薄的身躯,像一条病重的巨蟒在地上乱舞扭动着。
婉媃冷冷扫视着她,看她越过门槛爬出寝殿,一点一点爬到了正殿的上首位上。
她枯槁的臂扒着椅把儿,忍着剧痛支撑起身,靠在那如今可以称为凤座的椅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额角的汗水顺着下颌线的边缘颗颗低落在凤袍之上,混着血污凝成一片苍茫。
“本宫是皇后。本宫是唯一的皇后!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声凄厉敞开双臂,犹如享受正享受万民朝拜一般端起姿态。
渐渐地,那笑声弱了下去。她双臂自然垂落下来,整个人僵在座上再无动静,只余双眸仍瞪得浑圆。
婉媃与保持着这样姿势的容悦对视良久才挪步至她身旁,轻轻将手盖在她眼眸之上。
“容悦,我从未真心实意唤过除了长姐以外,任何一个人姐姐。”
再抬手时,容悦已然合目。
承乾宫正殿大门沉重开启,内监凑上前来欲将宫门重新锁上。
婉媃伸手拦之,扬起脸迎着刺目的阳光,极力忍泪,唇齿颤抖着道出一句:“皇后娘娘,驾崩。”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日申时,皇后佟佳氏崩逝于承乾宫。
因丧,辍朝五日。
诸王以下,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一下、八旗二品命妇以上,倶齐集举哀。持服二十七日。
十三日,奉移大行皇后梓宫至朝阳门外享殿。上亲临送。
令诸王以下、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妇以上、俱齐集举哀。
十五日己酉,常祭大行皇后。上亲临举哀。谕礼部、皇后佟氏、淑德夙成。芳徽懋著。侍奉皇太后、克尽孝诚。抚育诸子悉均慈爱。禔躬敬慎。御下宽仁。式备仪型、宫闱胥化。顷遵慈谕、作配朕躬。尚期内治之永襄、何意沉疴之难起。兹于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日崩逝。眷怀懿范、痛悼良深。宜有称谥、以垂永久。著内阁、翰林院、会同拟奏。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以闻。
丧仪体面而盛大,外人只道皇上情深,也不得不叹一句孝懿皇后命薄福薄,这只当了一日的皇后,实乃闻所未闻之奇事。
可这般情深,总也能瞧出不妥的苗头。
正值盛夏,虽尸身以冰存之,可**的速度也是极快的。
本以为皇上会择日奉安大行皇后,怎料入葬景陵的时日却脱到了严寒冬日。
十月十一日,京城初大雪,奉移孝懿皇后梓宫往景陵。
皇上亲自临送,王以下、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二品命妇以上、倶齐集举哀跪送。
命皇长子胤禔,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等一众在她膝下养育过的皇嗣随驾。
十月十六日,丧队抵达景陵,以孝懿皇后梓宫奉安地宫。
是日,孝懿皇后梓宫至景陵,奉安享殿。
往景陵而去的路上,尽是鹅毛大雪,一路行不得半分安稳。
容悦最是畏寒,皇上选择这样的天儿将她下葬,是打心底里恨极了她,才要令她身死后也不得安宁。
于前朝,佟氏一族哪里会理会容悦的死活?
她死前立后,延续了母家的荣光,这才是他们真正看重的。
得了皇上这样的好儿,佟国纲自知收敛,本报了一身的病一夜之间骤然痊愈,日日上朝殷切,同诸臣商议准噶尔战事。
皇上平日里对他仍表现出器之重之态度,丝毫不见半分不豫。
更言说:“舅舅用兵如神,经验颇丰,合该亲讨噶尔丹许他个教训。”
佟国纲被他三言两语哄骗得找不着北,当朝便应下了此事。
至此,清朝与准噶尔之间长达六年的征战,便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