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杨木小几上奉着两盏阿琼新沏的‘翠峰砌雪’,如今正盈盈冒着热气。
懿妃护着茶托将茶盏推近皇上些:“今冬皇上赏给阿玛的‘翠峰砌雪’拢共三屉,阿玛托人带入宫给了臣妾一屉,这顶好的茶叶封存也极为讲究,似新摘下般。臣妾昨日赏给了安贵人许多,皇上若爱饮,日后于安贵人宫中,也可饮到了。”
懿妃这话似有深意,皇上凝眉瞧了他一眼,端起茶盏饮下一口才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可她逝子悲痛,朕每每见她都是泪眼婆娑,总也令朕伤情,不如不见罢。”
懿妃劝道:“安贵人初为人母,女子本心智就不比男子坚毅,如今遽然小产伤身伤神,皇上若不垂怜,她这日子恐怕更是难过了。”她余光瞥着皇上神色变化,见其神色微微恻隐,又道:“再过七日便是二皇子薨逝一月之期,皇上即便心中悲痛,那日也请去见见她吧。总不至于让她失子又失宠,徒有个晋位的旨意。”
“你为旁人求了这么多,怎也不为自己想想。”皇上放下茶盏,幽幽叹道:“朕记得你才入宫时,性子倔扭刚烈,时常为些小事便与朕生口舌龃龉。如今这般,朕却觉得有些不像你。”
懿妃淡然一笑,抚了抚指上扳指道:“皇上说笑了,翻过这年头去,臣妾入宫已有四年。从前不过婉媃一般的年纪,又被阿玛宠坏了性子骄纵些,哪懂为人妻妾的道理?只等皇上厌了臣妾的轻狂后才知收敛,却是为时已晚。”
皇上将目光锁在那枚血红色的扳指上:“这鸽子血是极难得的好料子,朕独独赐你,便是对你的看重。朕与你的情分,是初入宫的一见钟情,与数载的相知相惜。即便后来各自心存芥蒂,你在朕心中仍占据着一块不堪撼动的位置。”他抬首轻抚懿妃白皙凝脂的脸颊,宠溺道:“如今你肯与朕说这些,朕心甚微。且懿德永远都是朕初见时的明艳模样,从未变过,何来为时已晚?”
他冲懿妃挥了挥手,懿妃羞红着脸走向他,与他并肩而坐。
“自婉儿禁闭后,你从未向朕言及只字片语的请求之意,反倒一心关怀曦嬅以及薨逝的二皇子,如此贤良,足以垂范六宫。”
听了皇上这话,懿妃面上扬起一个和煦的笑容,可心里却冷叹着。
且看容悦新得圣宠向婉媃求情都得了训斥,自己若是再开口向婉媃求情,哪里还有今日二人和颜悦色品茗谈心的场面?
她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挚爱过的男人,笑靥之下隐匿着什么,她很早便已瞧不清了。
如今的他比之自己方入宫时,更像一位明君帝王,可也愈发不像一位夫君了。
她静默沉思了片刻,才开口道:“婉媃清白自有皇上可证,如今她不仅是臣妾的舍妹,更是皇上的妾室,皇上为人君为人夫,臣妾信您,必不会委屈了她。”
皇上颔首道:“希望婉儿也能知晓朕的心意,这些日子是委屈了她,可也只有委屈她,才可保前朝后宫无所非议。”话罢又进了一口茶,扬眉看向门外仍冉冉升起的天灯:“延禧宫离的远些,安贵人小产后总躲在房里不爱出来,也不知你这心意她能否看见。她也是可怜之人,朕便如你所说,那日去瞧瞧她罢。”
次日,懿妃伺候皇上更衣上朝后,一脸疲态的回了寝殿躺下。
阿琼端着个‘孔雀南飞’图案的明蓝色沐盆入内,其内所呈玫瑰干花汁子泡成的洗脸水散发出淡淡甜香。
她取了块崭新的白巾,置在热水内浸湿又摆干,如此反复数次才递到懿妃手中恭敬道:“娘娘,奴婢侍奉您洗漱罢。”
懿妃瞅着窗外日头染红了半边天,也是到了该向皇后请安的时辰,于是缓缓起身接过方巾擦拭着娇俏美艳的脸庞。
阿琼面露喜色,笑道:“昨日皇上留宿翊坤宫的消息晨起便传开,娘娘如今可算是守得云开了。”
懿妃将方巾置入盆中,又接过阿琼奉上的玉兰薄荷水,漱口后擦了擦嘴角,才道:“皇上什么心性你还不了解吗?今日宠你时将你捧若掌上明珠,明日弃你时便连那甬道上的鹅卵石也不如。”
阿琼眉头轻蹙,似懂非懂摇了摇头:“娘娘既然愿意为了二小姐费这般功夫又是书《往生咒》又是放天灯,更在宫中祈福跪了一个时辰,可为何不愿为自己筹谋?”
懿妃起身行至状态前坐下,望着铜镜中自己姣好的面容冷笑一声:“后宫里那些为求圣眷的算计筹谋本宫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去做罢了。算计来的恩爱,又有几分情真?从前只想与君同心一体遂能岁岁长相依,如今想来只是一场痴梦罢了。也是有了婉媃,我最不愿去争得的东西,如今也不得不争。”
阿琼取了支双翅平展鎏金凤簪在懿妃额发上比了比,随后将簪子放下为她盘头:“沈侍卫那日所言二小姐疑心慧嫔娘娘之事,您有何打算?慧嫔娘娘一向同我们交好,奴婢实在不敢相信这些污秽之事竟都是她一人做下的。”
懿妃黑冷的眸子在镜中轻轻一闪,口中淡淡道:“画皮画骨难画心,有的事不需要咱们相信,只看她做了便是做了。皇帝身处前朝,且要做到不倚重,不偏信,不纵之任之,本宫向他学着就是。从前慧嫔与后宫各个交好,本宫就疑过她是个两面三刀的,却不想如今心思竟动到了钮祜禄家。”
阿琼只道了句娘娘睿智便不再言语,自顾取了水粉胭脂来为懿妃上妆。
懿妃手上护甲轻轻敲着红木妆台桌面,发出‘嗒嗒’的响声,低声呢喃道:“阿玛是我与婉媃在前朝的依靠,我与婉媃更是阿玛在后宫的依托。虽说皇上忌惮鳌拜连带着冷落阿玛,可钮祜禄一族的势力到底也是不容小觑。只要阿玛在前朝规行矩步与鳌拜疏远些不出纰漏,凭她一个科尔沁部族的蛮夷女子,想要撼动我与婉媃的地位,简直是蜉蝣撼树,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