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蝉这一日晨起,见婉媃对镜独独装扮着,竟取了宫女们日常画眉所用的青黛瞄着细长娟秀的眉形。她本想拦着,可又想起宫中现下哪还有什么名贵的添妆物什,只能暗自替婉媃委屈,可面上是不敢显露一点的,生怕主子瞧了更要伤心。
她迎着一抹会心笑意走到婉媃身后,轻轻撩起婉媃落瀑般的长发为她篦上头油:“小主今日怎起的这般早?”
婉媃对着镜中以手指比了比眉形高低,淡淡一句:“今日是二皇子薨逝一月之期。”
云蝉心下旋即明了,原来这般静心装扮,不过是为以色事他人罢了。
婉媃对镜自照,长久的忧心与厌食让她本就单薄的身形变得更加消瘦。
她抚着自己有些突兀的锁骨,又看肤色未施粉黛暗暗显出一抹青玉色,不禁黯然问道:“你瞅着我如今这模样,要如何面圣?”
“小主是清瘦了些,可容貌仍是顶尖的明艳动人,莫说皇上,奴婢瞧着都动心呢。”
婉媃知云蝉所言尽是安慰言语,也不多与她辩驳,只吩咐她去取了件水粉色厚缎绣蝶飞山涧的云锦细绵,接过在身前比了比,自嘲道:“这娇嫩的颜色本是我最厌烦的,可人比黄花瘦,唯有衣衫艳丽些,才可衬的无那般不堪。”
云蝉皱了皱眉头,觑着婉媃的神色轻声道:“小主宽心,前儿个沈侍卫不是传了信来,说自从那日懿妃娘娘燃天灯为二皇子祈福之后,便一直圣宠不断。娘娘是您的亲姐,姊妹情分在这,皇上顾忌她的面子,想来很快就会解了小主的禁足了。”
婉媃不觉冷笑,原来竟连身边的宫女都瞧的清如今是何局势。
是啊,长姐得宠,皇上顾着长姐的面子,赶着年节怎么也会解了自己的禁足。
可那又如何呢?这情分终究不是他念及自己的,即便出了这延禧宫,自己日后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她痴想着,心头微微一寒。
这日婉媃早早便梳妆打扮完,内里搭着的水粉色厚缎绣蝶飞山涧的云锦细绵包住了领口,将她突兀的锁骨遮盖的严实,底下露着天水碧织花绫裙,好似于这冰雪凛日添了一抹淡淡的春色,别具风韵。
外搭着深一色的桃红报春窄裉袄,领袖秋香色盘金绣鹊的图案,那风毛细细的,绒绒一层浮在面上。
头簪一对累丝嵌宝衔珠孔雀簪,衬得她神色愈发容光焕发。
她端坐在榻上,一日未进什么吃食,只等紫禁城的天慢慢阴沉暗下,过了黄昏后才听宫中有了动静。云蝉急促步伐入寝殿向婉媃来报,是皇上来了,只不过径直去了安贵人所居的东偏殿。
婉媃面色并无波澜,命云蝉取来了久置在柜中未动的桐木瑶琴。
瑶琴木质油性上佳,明晃晃一层渡在上面仿若新上了蜡。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董文茵在她窗下学了两声布谷鸟叫,婉媃便知是皇上欲从延禧宫离去了。
她这才扣动琴弦,轻拢慢捻,任由音律旋转如落珠,自指尖错落滑坠,凝成花间叶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荫间栖鸟交颈私语,说不尽的缠绵之情,恍若将窗外的严寒冬雪一扫而去,只剩了潋滟春光,依依不去。
这一阙曲曲调极悦耳,似含淡淡惆怅可又有几分恬静淡然。
门外窸窣有了动静,婉媃与云蝉相视一眼,便听云蝉开口问道:“小主日日抚琴,今日所弹之曲奴婢却是头回听得这曲调。”
婉媃淡然一笑,又轻拨琴弦,三俩音符弹出直欲醉人:“此曲出自宋朝一乐妓所谱,在苏杭一代流传颇广,也是因着府邸里授我琴艺的琴娘乃杭州人士,才会弹得一二。这曲还配了一阙词,名曰《答施》,头里两句道‘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云蝉蹙眉摇头,直言自己才疏学浅,听不明婉媃在说些什么。
正殿传来启门之声,婉媃神色旋即更添几分忧容,道:“相比事事通达明晓,许多事原还是不懂来的好些,只因不懂,心才不会作痛。”
寝殿门前挂着的帘子,其下恍惚有一黑影闪过,婉媃紧紧盯着那帘子,只等它被掀起的那一刻。可帘未动,却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继而一缕熟稔的声音从帘后传出:“离别后心中的苦楚,如沧海一般深而无际,美好的往事亦如天边云朵般遥不可及。这阙词,朕懂。”
云蝉虽早知皇上入了殿内,却只待此时才装着惊慌失措下跪俯首向帘后恭敬道:“奴婢叩见万岁爷。”
皇上撩帘而入,婉媃见之也不行礼,反而匆忙于琴前起了身,转身向榻前行去。
皇上脚步声愈发急促,上前从背后环住了她,极轻声道:“婉儿,你不愿见朕了吗?”
婉媃面上带着缕缕轻愁,宜喜宜嗔道:“何谈愿与不愿,只是不敢罢了。”
皇上掌心用力,硬生生将婉媃身子扳了过来,却见她低垂着额头小嘴一瞥,眼眶温热泪滴涔涔欲坠,一时情之所动,更显怜惜:“婉儿,你可是在怨朕?”
“臣妾不敢。”婉媃只顾头更低垂些,再不敢抬首与他满目柔情对视一眼:“臣妾有罪,不宜面圣。”
皇上握起她的手,语气极心疼道:“你知道的,朕并无疑你,只是事态如此,朕身为帝王,也有朕的无奈。婉儿,你能理解朕吗?”
她望着皇上死死攥着她的手,其上血管凸起清晰可见,想来他是心中所想,无外乎是认为握的紧了便不会失去吧?
婉媃心中暗暗冷笑,自己原不过是后宫中飘零无所依的蒲草罢了,竟不想自己也能成为皇上的权衡前朝后宫的棋子。
天家君王果真这般无情,为了巩固自己未稳的权利,明知自己蒙冤也按下不查,任由自己幽禁深宫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如今倒说出这般深情言辞,又是要做给谁看?
倏地,她又觉自己有这般想法甚是可笑。
初入宫时,她与长姐只求一心人的愿景便不同。
她欲求的本就不是天子真心,而是一份可以光耀母家的荣宠罢了。
不过后来听了面前这男人的几句甜言蜜语,便忘却了初心。
“臣妾明白皇上的不易,不敢怪罪皇上,如今情殇垂泪,只是想起日后恐再无机会侍奉皇上身畔,唯替自己落泪罢了。”婉媃这话夹杂着哭腔说的轻柔,却一字一句如同尖刀戳在皇上的心窝上,他一把将婉媃揽入怀中,口中满怀歉意轻声呢喃:“对不住,终是朕让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