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听李检如是说着,当下也吩咐了白长卿入长春宫仔细替婉媃医病。
他虽未追究那解药究竟有无入沈夜腹中,他二人究竟在庑房内言说了些什么,也未重责婉媃。可心底的疑虑却似是蔓延在水面上的藤蔓,一旦生了根,便肆无忌惮野蛮生长,如何也除不尽。
三日后,嘉嫔卓岚晋为嘉妃的旨意晓瑜六宫,皇上以婉媃病中不宜操劳为由夺了她掌六宫事权交由卓岚。
康熙三十年六月初一,太子胤礽大婚。
迎李佳氏、林氏同入毓庆宫,奉李佳氏为庶福晋,代掌东宫事宜。林氏为侍妾,侍奉东宫。
太子婚宴,是合宫倶欢的喜事。
婉媃刀伤初愈,独居长春宫,听得一日鸣鞭喜乐之声,只觉得头疼。
盛暑节气,院内辛夷遍开,透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她披了单薄的氅衣下榻,于庭院内仔细修剪着花枝。
自那日被挪回长春宫后,她再未哭过,也再未笑过。
因称病不起,拒了一众假意殷勤的嫔妃来探,连着琳兰三番五次求见,也被拒之门外。
这日晚些时候,宫中燃了爆竹,轰鸣阵阵,苍穹炸起姹紫嫣红的繁花。
长春宫当值的宫人多数拢在庭院中瞧着稀罕,唯有云蝉与霜若贴心伺候在婉媃身侧。
云蝉替婉媃肩胛疤痕上着舒缓瘢痕的清凉药膏,她见那暗红凸起一片,不觉神殇:“娘娘疤上又添了伤,往后可再难光洁如初了。”
婉媃不答,臂弯抵案双手托腮,任菱窗外的烟火映得自己面上一片斑斓。
霜若冲云蝉使了个眼色,转了笑颜道:“皇上惦记娘娘伤着不宜走动,特命人将太子大婚的喜糕挪来宫中供娘娘所食,沾沾喜气。娘娘晚膳进不了多少,不若奴婢此刻拿来与娘娘拌嘴可好?”
婉媃微一摆手,泠然道:“我瞧着胤䄉喜食甜食,若是还未睡,便拿去给他吧。”
霜若应声退下,于殿门口正碰着了披星而来的琳兰。
她欢喜极了,忙在琳兰耳畔道一句:“娘娘闷闷的,德妃娘娘可好好儿劝一劝罢。”
琳兰面色有几分泛白,咳嗽了两声以沙哑声应道:“本宫便是记挂着此事,偷了空子由着东宫溜出来瞧瞧姐姐。”
“娘娘病了?”霜若替她扫着后背。
琳兰摆手:“无妨,你忙你的差。”话落挑开垂地的珠帘入了寝殿。
婉媃闻听动静,抬眼看她一眼,眸色淡淡指了一旁的空位道:“坐吧。”
琳兰咳了两声,落座后得云蝉奉上茶点,徐徐进了一口才道:“姐姐,算来咱们有一月未见了。”
婉媃颔首道:“如今还能相见着,是好事。”
琳兰清婉一笑,执起婉媃略有冰凉的手:“那事只听着便觉凶险,还好,姐姐挺过来了。”
“是啊,挺过来了。”婉媃目光仍凝在夜幕苍穹上腾起的璀璨烟花上。
那烟花在她眸中炸裂,绚烂过后唯余寂寥。
‘咳咳’
琳兰复强烈咳嗽了一声,挥起绢子来掩住口鼻。
这动静颇大,才惹了婉媃将眸光定在她面上。
细细瞧去,一月不见,琳兰实在憔悴了许多。
她面颊枯槁苍白,唇上满布皲裂纹路,人虚弱成了一树摇摇欲坠的叶,本光洁白皙的手背也凸起了青筋。
她这才凝眉,带了几分关切,紧张问道:“你怎么了?怎病成了这样?太医瞧过怎么说?”
琳兰摆手,只道寻常风寒草草了之。
“姐姐,沈夜死便死了,可你得振作起来。如今嘉妃在皇上面前得尽了脸面,自你被夺了协理六宫的大权,妃位中当以她为尊。如今日日请安,都是咱们往了她永寿宫去。她仗着有孕又无人制衡,性子愈发刁钻跋扈起来,嫔位以下谁人请安晚去了,便是一阵捶打。”
婉媃细细听她说着,似笑非笑摇头道:“闻听太子成婚后,皇上便要往畅春园去小住数月。可要带她?”
琳兰摇首:“本是要带,可她有着身孕不便挪动,便打消了这念头。余下妃位嫔位皆同往,姐姐可也去罢?”
“我?”婉媃自嘲一笑:“我病了这一月,你可曾听他提及过我半分?他是不愿再与我相对了,还要我去作甚?”
“姐姐不去,岂不是要留在宫中同那贱人日日朝夕相对?”琳兰怒极拔高了声调,逼着自己复又咳声连连。
声声入耳,听得婉媃心惊。
她轻拍打着琳兰胸口,劝道:“你病成这样有几日了?太医如何说?若是不成要白长卿去给你瞧瞧。”
琳兰面色唯有几分局促,言辞拒绝:“寻常伤风,怎就要劳烦白长卿了?前儿个才得了这病症,吃了几剂药已经好些了。”她尽一口热茶,缓了片刻的气,又道:“姐姐不去,我便留下陪你。左右我这身子也不宜舟车劳顿。皇上怕见姐姐,更怕着见我。姐姐是知道的,合宫里我唯与姐姐能说上两句话,若挪去畅春园小住数月没个能说上真心话的人在身旁,总要闷死。”
“若身子好些,便随着一并去吧。我瞧着不止宜妃,荣妃与惠妃近日也渐渐不安分起来。陈卓岚愈发势大,有你盯着她们,总不至于叫她们一并错了主意,以至于你我腹背受敌。”
琳兰思忖了须臾,郑重颔首应下。
“姐姐。”她握着婉媃的手愈发紧些,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总还有我。”
婉媃知晓,她这般说,定是从云蝉亦或是霜若那儿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她浅笑着摇头,碍着琳兰咳嗽不断,顺手将菱窗微合一些,免得她再着了风:“这宫中又有何人是不苦的?不过是将苦早些都尝尽了,往后便不会再苦了。”
“姐姐心底里,是喜欢他的吧?”
她骤然发问,令婉媃怔愣住。
琳兰凑近她身边些,头倚着她的肩靠在她怀里:“无论结局如何,姐姐到底是得过旁人一心的。如今他去了,必是只盼着姐姐好。”
“是啊,他总盼着我好。”
婉媃背过身去,迎着漫天绚烂的烟花,展出明媚的笑。
笑着,目光朦胧,泪顺浅浅的法令纹流入唇角。
那泪,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