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长春宫的闹剧是因着婉媃盛怒而止。
进礼将她的旨意晓瑜六宫,太后与皇上充耳不闻,只道依着贵妃的吩咐去做,不必来回。
断了荣妃与惠妃同大阿哥与三阿哥的联络后,前朝对婉媃的微辞非但未有减少反倒愈演愈烈。
皇上的性子向来不受人胁迫,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一意孤行。
于康熙三十二年十月初一日,拟一道圣旨入长春宫,由梁九功奉去。
彼时婉媃正斜卧榻上翻阅着医典,寻着替琳兰治疗鬼面疮的法子。
守着正门的内监声音尖细高呼一声:“梁公公入长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
这一嗓子着实令婉媃吃了一惊。
自她再得宠后,往往来她宫中传皇上旨意之人皆是李检。
换了梁九功来,必是有大事。
她对镜理一理衣衫,搭霜若手一把,问道:“前朝又生了何动静?”
霜若凝眉摇头:“还是从前那般,一日两日的说着娘娘不是,总没个消停。”
说话间出了寝殿,见梁九功端正立着,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纹飞凤黄龙的圣旨。
婉媃见着那圣旨的一刻足尖有些生软。
龙凤齐飞,那圣旨是皇帝予皇后专属的纹路,怎......
心下觉着不妙,却听梁九功肃声道:“圣旨到,贵妃跪接圣旨。”
一语落,合宫宫人齐齐朝着梁九功所处方向跪拜,婉媃一理裙摆,亦端正跪地。
她凝着圣旨瞧了又瞧,见梁九功缓缓将其铺陈开来,清了清嗓,念道:
“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教型家国、壸仪实王化之基。资淑德以承庥。宜正名而惇典。咨尔贵妃钮祜卢氏。乃孝昭皇后之妹,公遏必隆之女也。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性柔淑德。恪守妇约。育子识礼、和睦上下于宫庭。倡行节俭,夜寐夙兴于中外。兹仰承太皇太后慈命。择尔生辰十月十六日,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诚孝以奉重闱。恭俭以先嫔御。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圣旨念毕,宫人脸上倶是掩盖不住的喜色。
唯婉媃痴愣在原地,久久没个反应。
还是霜若凑近她些轻轻推了她一把,提醒道:“娘娘欢喜疯了,快谢恩接旨罢?”
婉媃不语,凝眉思忖良久。
这圣旨,她要如何去接?
她实在太过了解皇上的性子,天子之威,旁人越是拦着他不让他去做的事儿,他便越是要做给旁人看。
她此刻接下圣旨,来日便是康熙朝的第四任皇后。
无限的尊荣此生延绵不尽,可福兮祸所依,她若为后,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盯着胤䄉。
她原先是不怕这些的,可瞧着琳兰天降横祸,骤然生了不愈之病,指不定哪日便要......
若是自己呢?
若是自己有朝一日步了琳兰的后尘,又有谁能护得胤䄉周全?
她如今不过是贵妃,因着旁人对皇位生了心思,只当自己是眼中钉,当胤䄉是肉中刺。
他日皇上当真盛怒废黜太子,那么胤䄉即刻便成了众矢之的。
自己能护他一日两日,可再往后的事儿,谁人也拿不准个定数。
再说自己,自己的本心,又可愿意接纳成为他的皇后这事儿?
皇后便是嫡妻,是要同皇上生同衾,死同穴,永生永世不得分离的缱绻龙凤。
她心底里,终究是不愿这般的。
今日自己若是拒了这圣旨,那么前朝众臣再无说嘴自己的由头,非议即刻可止。
于自己而言,实是一举多得的佳事。
她默然久了,梁九功有些发急,躬身低声道:“请贵妃娘娘接旨。”
婉媃抬眉看她,冲他手中圣旨行三跪九叩大礼,而后兀自起身向殿内行去。
这一举动着实看呆了众人,云蝉与霜若忙上前拦她,连梁九功也追着她入了正殿。
“娘娘,您欢喜糊涂了?”霜若拉一把婉媃臂膀,挤弄着眉眼道:“梁公公奉来的圣旨您还未接。”
云蝉亦道:“是啊娘娘,您有何事,且先等接了圣旨再说罢。”
婉媃定立殿中,回首看一眼梁九功,平静道:“梁公公,劳你回替本宫去回皇上一句,这旨意,本宫接不得。”
梁九功惊得淡细的眉毛都要飞到了后脑上去,磕绊为难道:“娘娘......您这抗旨的话要奴才如何去回了皇上?这立后是大喜事儿,旁人盼都盼不来,您怎么......”
“是本宫的大喜事儿,可却不是皇上的。”
婉媃沉心静气,吩咐云蝉安顿梁九功落座后,才道:“公公细想,前朝闹成那样说了本宫诸多不是,皇上执意立后只会令前朝吵闹不休。如今准噶尔蠢蠢欲动又生了不安分之心,此时为着后宫事与前朝朝臣较劲,岂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本宫同皇上一体同心,皇上谅解本宫难处,本宫自也要替皇上周全。这后位不过是个虚衔,本宫得与不得有何要紧?皇上心中有着本宫,本宫即便做了官女子,也是知足。还请公公也劝一劝皇上,别在这风口浪尖上做出糊涂事了。”
梁九功听罢不禁感叹二人鹣鲽情深,可再是情深,自皇上登基以来,尚无人敢公然逆过圣旨。婉媃存着的心思极好,可再好的心思,逆了天子圣意也要变了味去。
梁九功遽然跪地,将圣旨奉过头顶递与婉媃,恳切道:“皇上吩咐奴才宣旨,娘娘有着皇上恩宠,抗旨无事。可奴才办不好差事,还不知要得皇上如何惩治。奴才还请娘娘体恤。”
婉媃默然片刻,郑重将圣旨由梁九功手中接下。
梁九功如释重负,方叩首谢恩,可还顾不得欣喜,却见婉媃想也未想便将那圣旨扔入了焚着正盛的炭盆内。
炭盆高热,圣旨入内的一刻登时生了火苗,簌簌燃着。
霜若惊呼道:“云蝉,快去取水来将火灭了!”
云蝉慌神,应了霜若一声急急去取了案上的茶盏。
梁九功倏然起身扑倒炭盆前,赤手欲将圣旨夺出来。
那圣旨是由上好蚕丝织成的绫锦织品,星点火苗足以令其燃成一抔灰。
梁九功双手被烧出了好些血泡,临了只将玉轴①从炭盆里夺了出来。
婉媃面色恬静,转身由暖座屉子内取出医治烫伤的清凉膏药递给梁九功,迎着他惶恐诧异的眸光,定声道:“公公现下可以去复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