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所表现出的惶恐尽数瞧在婉媃眼里,她慌极了,私下里来往翊坤宫的书信延绵不绝。
婉媃知晓,她是怕着自己,只欲尽快平息了前朝的风波,好令自己放她一马。
可世间事向来都是点火容易救火难,尽管她这般费心,也不过是让郭络罗氏一族在前朝闭上了口舌。
风声传出去,对婉媃颇有不满的朝臣又岂是只有郭络罗氏一族?
赫舍里氏,佟佳氏,马佳氏,纳喇氏,这些占了大清半壁江山的氏族又有哪一个是不忌惮着婉媃的?
头先里,皇上对着那些唱衰之言不加理会,待婉媃仍如往常。
可渐渐地,耳畔邪风吹得多了,心底总也要生出忌惮来,平日里召见婉媃的次数也的少了下来。
一璧是前朝的重压,一璧是琳兰的病重,一时间,婉媃复又陷入了尴尬两难的境地。
她此刻已然无暇顾及自身,只盼着琳兰的病能快些好起来,旁事如何,容后再议也不迟。
偏这样盼着,候来了是年京城第一场雪。
她永远都记得这一日。
康熙三十三年十一月初二,晨起方送了胤䄉往尚书房去,行在回宫的长街之上,赏着朱墙皓雪心下安然,打远处见永和宫内监小褚子脚下打着滑冲自己奔走而来。
心下泫然一紧,快快吩咐宫人落轿。
小褚子当她的面栽了个跟头,顾不上吃痛一个鹞子翻身而起,双膝砸地跪拜道:“贵妃娘娘,您快去瞧瞧我们娘娘罢!娘娘她......怕是不好!”
未与他多说一句,甚至来不及问明琳兰本已稳定的身子究竟又生了何事,心绪烦乱,只顾吩咐宫人往永和宫赶去。
来时,永和宫大门虚掩着,隐约可闻听内里飘出凄怆的哭声。
婉媃在云蝉同霜若的搀扶下,飞也似的在雪地里行进着。
雪地湿滑,失了重心,主仆三人就这般扑倒在寝殿门前。
一时间宫人慌了,忙上前来扶,于寝殿内伺候的白长卿听了动静急忙赶出来,搭一把手将婉媃扶起。
婉媃重重按住他温热的手掌,沉声道:“人如何了?”
白长卿凄然摇头:“德妃娘娘气血逆流,呼吸受阻,人怕是......怕是快不行了!”
“怎会不行!?”婉媃怒目向他,厉声道:“不是说有起色了吗?不是说不日便能痊愈吗?怎会突然如此?那郎中人呢?”
“昨日夜里德妃娘娘便不大好,那郎中许是洞察到不妙,今日一早人并未入宫,如同人间蒸发了般。微臣寻人去他在京城落脚的客栈瞧了,已是人去楼空。”
婉媃头脑中一片空白,剧烈的恐惧无边蔓延开来将她吞噬。
耳畔传来嗡鸣声,化作利刃顺着心底最削薄的地方一刀一刀腕下去。
她抬眸凝着光线暗淡的寝殿,那里头似乎透着死亡的气息,扼住人的喉头,令人喘不过气来。
她一步,一步行至殿内,掀开垂帘,看一眼躺在榻上的琳兰。
殿内燃了数盆红罗炭,将凛冬烘成了暖春。
可即便如此,琳兰身上仍盖了三层厚实的被衾。
她的脸色苍白至了极点,像是菱窗外洋洋洒洒飘落的雪点子,失了温度。
面颊之上,对称而起的大片红疮直直蔓延到了耳根,无尽蔓延下去,近乎要吞没她浮肿的身躯。
婉媃极力忍泪,本能使然朝她奔走而去,半跪在榻前,一把抓起了她肿胀若藕条的手。
琳兰累极了,每一口呼吸都携着沉重的负担。
“琳兰,你看看我。”婉媃抓着她的手抚摸在自己的面颊之上,许久才见她慵懒抬了抬眼皮,在看到婉媃的那一刻,勉强挤出一记笑来:“姐姐,你来了。”
这一声姐姐,令婉媃心底的酸楚无处可载,化作清泪止不住落下。
她回身冲着白长卿怒吼道:“去!去将太医院的太医尽数寻来!快去!”
“姐姐,不必了。”琳兰声音极其阻了婉媃,摇头道:“我这病一直瞒着合宫,瞒着皇上,只因为瞧着实在骇人。从前觉着尚有治愈的可能,可如今......”
婉媃指尖抵住她的唇,急声劝道:“不要说。琳兰,你会没事的。”
“姐姐,你别哭。”琳兰指尖在婉媃面上轻轻滑动,替她抹去泪痕:“我知道,我撑不下去了。”
婉媃心底冰凉,蹙眉忍泪,极力摇头。
琳兰满目柔光看着她,唇角泛起一个明媚的弧度:“这些日子我病着,姐姐日日都来,总与我逗乐,半分自己的处境也不说。可我知道,姐姐过得并不好。前朝闹成了什么样子我明白,我实在心疼姐姐。”
“是谁与你说了这些糊涂话?”婉媃回首,目光如要噬人一般瞧着殿内宫人:“你们就是这般伺候德妃娘娘,只当本宫的话是耳旁风吗?”
见她动怒,众人旋即跪地求恕。
琳兰气虚道:“姐姐,不怪她们,是我逼着她们与我说来。你惦记着我,我也惦记着你。自我入宫,唯你一人予过我温暖,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亲姐姐。”她粗喘了两口气,转而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去罢。本宫有些体己话,要与贵妃说。”
宫人闻言如得大赦般齐齐逃了。
宫门重重合上,避开了殿外的最后一丝严寒。
“我困在宫中一早想得解脱,如今大限将至,我是该释然的。可我总还有放不下的事儿。放不下自己的孩子,也放不下姐姐。”
琳兰眼中的悲伤似飞转的星子转瞬即逝,她握着婉媃的手,郑重道:“姐姐,我若撑不住了,我的孩子,只能劳你替我护着。”
“你胡说!”婉媃啜泣道:“你身子快些好起来,我答应了胤禛,待你好些,便要他来见你!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护着,我......”
琳兰摇头道:“姐姐,你答应我,你必得答应我!”
她如此求着,婉媃再不忍心说半句激她的狠话,只得颔首默声应下。
琳兰笑了,笑得那般明灿,仿若昔日在辛者库初见她时那般。
可再回首,已然并肩行过了这么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