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媃咬着唇,挤出笑来看着琳兰:“你病着,许久也未见自己的孩子。我去寻了他们来,你瞧瞧他们,五公主和十四阿哥还小,他们需要你这个额娘。你得生出勇气来,你......”
琳兰抿一抿干裂嘴唇,摇头道:“不见了,我不想他们最后见着的额娘,是如今这幅丑陋模样。昨日夜里我偷着照了镜,连自己都吓得半死。我这模样,蕴璟最是胆小,见不得......”
“可是......”
“姐姐,我不希望他们见着我这副模样,我不希望。”
琳兰说着,泪水顺着眼尾不住滴落在枕上。
婉媃明白,她不过是想留着最美好的念想,活在孩子们的心中。
她再不迫她,只安静陪在她身旁。
待情绪缓和片刻,琳兰又道:“姐姐,前朝闹成那模样,皇上近日也疏远了你,你可有法子?”
婉媃道:“我如今不想着那些,我只盼着你好。”
“只有姐姐好,我才能好。”琳兰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来,她深吸一口气,脖间青筋跟着起伏:“姐姐,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有一法子,或能救你出了困境。”
婉媃心底亦紧,强忍着泪意摇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我作甚?”
琳兰轻笑道:“姐姐可记得,昔日我如何成了皇上妃嫔?”
昔日琳兰为皇上下旨处死,实则却留她性命在御前侍奉。
待到事情水落石出,才替琳兰换了个身份,留在身边封了常在。
见婉媃许久不语,琳兰又道:“其实我一早便该赔了这条命去。能活到今日,只因向死而生一句。昔日我可以,今日姐姐,亦可以。”
婉媃惊异道:“你想说什么?”
琳兰紧紧抓着婉媃的手,因着病痛折磨,她人枯瘦成了一把柴,手背上的骨节与刺目凸起,宛如骨架搭在了自己手上:“合宫无人知晓我得了这病,前朝亦无人知。我若身死,皇上只当我是姐姐,宣天下贵妃薨,何人还会对姐姐有所微辞?皇上心里到底有着姐姐,届时他说姐姐是德妃,姐姐便是德妃,何人敢逆?”
她所言所思大胆极了,惊得婉媃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般荒诞事,由她身上经了一遭已然是天下之大稀罕。
如何又能放在自己身上故技重施?
见她神色暗淡下来,琳兰微一沉吟,柔声道:“姐姐,必得如此,才算是你我成全了彼此。若不然,我这条命白白去了,前朝闹成那样子,姐姐如何能有好日子过?姐姐顶了我的身份,便是胤禛、胤禵、蕴璟的生母,是乌雅氏之女,再非钮祜禄氏。有着皇上的宠爱,无论如何,姐姐都能带着我的希翼,走到最后去。”
婉媃摇头道:“你如今病着,别想这些无谓的事儿了。”
“如今不想,往后怕是想要费这个神,也没那个气力了。”
琳兰挣扎着想要起身,婉媃扶她一把,她便顺势倚在了婉媃肩上:“姐姐,我这一生甚少有欢愉之时。也只是认识了你,有你待我好,才令我在这深宫之中寻得了一丝慰藉。后宫中的尔虞我诈咱们一路走来是瞧遍了的,我去了之后,恐再无人真心相待于你。我总想着,能护你最后一次。”
婉媃胸腔若被巨石锤砸,一阵复一阵的痛意近乎令她无法呼吸。
她看着琳兰的面色渐渐透明下去,一种说不出的脆弱与无力顺着那两抹殷红的红疮浮出。那粉红相间的色泽,像极了开盛的兰花。
可这花,许是过了全盛,便要凋落。
心中狠狠一痛,情难自抑,紧紧将琳兰拥在怀中大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连啜泣的力气都失了,才低低道:“我定会好好儿护着你的孩子,你放心。”
后来夜里,依着琳兰的意思,婉媃命人去寻了皇上来。
皇上许久不见琳兰,只以为是她躲着自己不愿相见,遽然见她病成这幅模样,亦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亦是急着命人去寻太医,同是为琳兰所阻。
她那般满目柔光地看着皇上,她从未用过那样的目光看过皇上。
她对婉媃说:“姐姐陪了我一日,可累坏了,快些回宫歇着去罢。”
哭了一日,伤了一日,婉媃是不愿离她而去的。
可她明白,只有此刻自己走了,才算是全了琳兰的心愿。
她向皇上一福礼,跌跌撞撞离了寝殿。
皇上同琳兰两两相望,望着这个曾经令自己心动异常的美艳女子,生生被病痛磋磨成如此模样,心下一酸,眸底有泪闪烁:“为何不早告诉朕?”
琳兰支起身子坐在榻上,主动牵起了皇上的手:“皇上,臣妾这模样可骇人极了罢?”
皇上颇为爱惜抚摸着她面上的红疮,垂泪摇首:“你在朕心中,永远是初识的模样。”
“皇上还记得初识臣妾的那段时光?”琳兰垂眸笑笑,兀自神殇:“只是臣妾却不敢再记得了。皇上可知臣妾这些年一直对您冷淡是为何?”
皇上摇头,琳兰又道:“其实臣妾私心里,是极仰慕皇上的。为御前宫女伺候皇上身侧的那段时日,是臣妾心底里最欢喜的时光。那时臣妾见着皇上,只觉着您身上闪着熠熠光芒,耀眼极了。您是高不可攀的天子,臣妾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成了您的妾室,成了与您最亲近之人。”
琳兰叹了一声,言语间存了几分惋惜与无奈:“后来呐,您给了臣妾位份,宠着臣妾,臣妾原是欣喜若狂。可渐渐地,人欲总是无穷。臣妾并没有姐姐那般大度,臣妾一心只爱慕着皇上,也盼着皇上一心爱慕臣妾一人。可臣妾忘了,您是天子,是这天下最无法专情一人之人。所以臣妾对您有怨怼,终日里相见总没个好脸色,时常躲着您,避着您,与您闹着性子。”
她嗤笑一声,看看自己肿胀的手指,自嘲道:“却不想这一闹,就闹了一辈子。”
皇上听她如此说,情动心肠,内心无限酸楚,眼底的泪跟延绵不绝。
琳兰看他一眼,尽是心疼替他拂去泪痕。
皇上终是信了她的话。
也唯她自己明白,对着眼前这人,自己从始至终,也未动过半分情肠。
这般说辞,只为要他信了自己对他情深似海。
事实如何,还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