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三日,乃为琳兰薨逝一月之期。
婉媃由永和宫内起了祭坛,拜了牲畜,焚香燃纸,以托哀思。
她独立庭院火堆前,任熊火将自己面色烘成一片赤色。
“琳兰,我一切都好,孩子也好,你安心。”
她面色平静环视着永和宫的一砖一瓦,浅笑道:“你生前我来过这永和宫数次,一味顾着入殿内瞧你,倒无一日静下心来仔细瞧瞧。现下得空,我常喜欢在庭院里转一转,抚摸着一壁一树,总觉着你还在。”
十四阿哥胤禵如今不过六岁,是不懂事的年纪,加之琳兰病重避见子,他脑海中对额娘的容貌早已混淆。见婉媃穿着琳兰的衣衫,又同他亲昵,没几日便将她真切当做了自己的额娘。
可五公主蕴璟却已是十一岁的年纪,再两年便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如何不知如今的婉媃已然不是自己的额娘?
如此,婉媃也并未打算瞒着她,通透告诉了她前因后果后,却得了孩子对她的百般抵触。
蕴璟心中只以为是婉媃害死了琳兰,带着满心的愤恨怨怼与她相对,同在一屋檐下,即便婉媃日日示好,她也不愿同婉媃多说半句话。
后来关系略缓和些,还要多亏着胤禛在蕴璟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才令她放下些许戒备。
纵是如此,可她仍无法打从心底里接受婉媃。
阳光曛暖,洒在紫禁城一片银装素裹之上,折射出淡白新雪之色,晃得人眼晕。
待祭拜完琳兰,心下念着蕴璟与自己的疏离,往她殿内去探望。
来时正有教导嬷嬷教习她女红,婉媃从旁瞧着,一针一线心思极细,是荷露尖角的图案,那荷叶纹理细腻,最是考验绣工。
她专注极了,丝毫未察觉到婉媃此刻便立在她身后。
嬷嬷见了婉媃欲福礼,婉媃手指轻置于唇间做出噤声的手势,只等蕴璟绣完最后两针,见她急着拿给嬷嬷瞧,欢喜道:“嬷嬷你看,可好?”
教习嬷嬷接过帕子,趁着菱窗外的明光比了比,夸口道:“公主绣得极好,收针也比从前利落许多。”
蕴璟听了这话先是一笑,很快神情落寞下去,嘟起小嘴呢喃道:“只可惜额娘瞧不见了。”
她从嬷嬷手中夺过绢子来,起身自顾道:“婉娘娘在外头祭拜额娘,我这便去将这绢子也焚了送到额娘手边儿,她定欢喜。”
一转身,正撞在婉媃怀里,人即刻局促起来,将绢子藏在身后,有些不情愿向婉媃福了一礼:“请婉娘娘金安。”
嬷嬷牵了蕴璟的胳膊一把,叮嘱道:“公主说错话了,德妃娘娘是你的亲额娘。”
蕴璟不搭她的话,只低垂个头,满是懊丧。
婉媃浅笑抚摸着蕴璟额头,向嬷嬷使了个眼色后,方柔声向蕴璟道:“头一次绣出这般好的花样,你额娘在天上守着你,定能瞧见。若说焚了,岂不可惜?”
蕴璟将那绢子更攥紧些,怯懦道:“宫人们说,烧了纸钱灵幡,额娘九泉之下可以收到,所以祭拜完的牛羊也一并都焚了去。我便想着让额娘将这绢子拿在手里,那边儿也不知道热不热,额娘爱生汗,我想给她这个。”
稚子所言字句含情,令婉媃生了满心的酸楚,不禁鼻尖一酸,道:“你额娘定能知晓你的心意,待来日,来日婉娘娘再同你一并将这绢子寄与你额娘,可好?”
蕴璟极不情愿的应下,婉媃沉声吩咐嬷嬷道:“刺绣一技最费眼,带公主下去歇一歇罢。”
嬷嬷应声带着蕴璟退下,婉媃方出殿,却见数日不见的胤禛正入了永和宫。
他见着婉媃如常福一礼,道:“儿子给额娘请安。”
这一声额娘听在婉媃耳畔,旋然笑了:“今儿个怎有空来永和宫?”
“前几日武习事忙耽误了给额娘请安,还望额娘莫要责怪。”
婉媃见他如此,笑着摇了摇头,忙携了胤禛的手往正殿行去。
吩咐云蝉合了宫门,择了宫人退下,婉媃才道:“你可怪着婉娘娘?”
胤禛心中一沉,却如常道:“额娘所行皆为着贵妃娘娘好,儿子怎会责怪?”
婉媃愣了愣,温和道:“这道理本该是本宫亲自与你说,却不想你悟得比本宫还要深一些。”
“额娘与儿子荣辱一体,前朝后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儿子自不会犯了糊涂。”
婉媃理一理自己氅衣的袖摆,以平静如秋水的眉目相对:“我答应过琳兰,要好好儿照顾她的孩子。从今往后,人前人后,你都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待你,同待你十弟不会存了分别,甚至更重于你。你亲额娘临死前你未见着她最后一面是遗憾,也因如此,你才不能辜负她的期望,可明白?”
胤禛郑重颔首:“儿子谨遵额娘教诲。”
婉媃微笑示意,转了话锋问道:“前些日子里为着你二哥不得皇上喜爱,储君之位恐生变之事,我本以为你会争一争,却不想你倒比平日里显得更为沉稳乖觉,丝毫未瞧出你有那心思。”
胤禛凝眸道:“全因儿子明白,此等小风小浪,撼动不了二哥地位。与其像个没头苍蝇扑上去早早儿令人瞧出了心思提防之,倒不若做个痴傻的。”
婉媃看他一眼,笑容柔和恬静:“可你同你二哥向来走得不亲近。这便是你的糊涂。”
胤禛道:“额娘所言儿子不甚明白。”
婉媃沉吟片刻,徐徐道:“他们争来争去,连后宫女眷也牵扯其中,实实是白费气力。这事儿的结局哪有那般五花八门?无非只有两个。要么你皇阿玛百年之后,太子顺利登基,要么你皇阿玛百年之前废了太子,令择贤能。这其中的关要,从来不是你们如何同太子争,而是要看谁能得了你皇阿玛的心。”
胤禛醍醐灌顶,喜道:“正如皇阿玛对额娘一般。您得了圣心,即便将凤位推出去,在皇阿玛心里,也早已认定了您是大清的皇后。”
婉媃轻笑摇头,嘘了一声道:“额娘哪里有那样的本事?可额娘盼着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