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数日后,御驾回銮,风波渐平息。
皇上表面不提,心底对木兰围场之事实则忌惮极了。
如今的他,无论是瞧着哪位皇子,都觉着自己的亲生子在盘算着如何要了自己的性命取而代之。
长久如此,令本就疑心颇重的他更生出了心症,胸口绞痛常发,每每发病淋漓大汗直能将龙袍浸透了去。
合宫之中,后妃多为着自己的子嗣,为着自己的母家,为着自己的荣宠相争。
皇上瞧着她们斗了半辈子,早已厌烦了那些龌龊的伎俩。
此刻的他,只想寻一性柔顺从之人侍奉在身侧。唯有如此,才可令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些。
而这人,除却婉媃,再无二选。
一日里,新得宠的春常在与英贵人正伺候着皇上午憩。醒身后,李检奉上了太医院替皇上新熬制的补药。
那补药添了黄连一味,极苦口,还未瞧着人来,大老远处便嗅见了药味,引得皇上蹙眉不豫。
嫔妃在侧,内监是插不上话的。李检向着皇上行了礼,又冲两位小主打了个千儿将补药递给英贵人,识趣告退。
英贵人接过碗盏,以玉匙咋其内搅和了两下,盛一匙于朱唇边轻吹香气。待药温一些,才送到皇上唇边,柔声道:“皇上,良药苦口。”
皇上不自觉将身子向后挪了挪避开,春常在瞧在眼里,亦尖着嗓子发出娇滴滴的酥麻之声劝道:“嫔妾同姐姐一并伺候皇上可好?”
她说着,取了一串葡萄,细心将皮剥去,一颗颗晶莹剔透落在膳盘里:“皇上昨日说西域新供的葡萄甜口,喜食。嫔妾替皇上择了剔透的,皇上进了药,嫔妾喂给皇上可好?为着皇上龙体康健,这药总是得进一些的......”
“如今朕身子不成吗?”皇上眸色生厉看向她:“你话里的意思,是说朕力不从心?”
春常在吓得不轻,忙放下手中的葡萄离座跪地道:“嫔妾失言了,嫔妾并没有那意思,皇上息怒。”
她都跪了,英贵人哪里还敢端正坐着?
于是撂下了碗盏,跪在春常在身旁劝道:“皇上息怒,春常在妹妹年纪尚幼,一时说错话也是无心之失,还请皇上......”
“哟,这是怎么了?”
二人正惶恐时,婉媃声音缥缈由殿外飘入。
迎声望去,见她盛装而来,容光焕发冲二人生了笑:“可是惹了皇上不豫?”
她说着,极为自然行到皇上身旁落座,抬眸看他一眼,娇声道:“都是些年轻妮子,皇上为难她们做什么?”
皇上默声不语,婉媃便向她二人使了个眼色:“这儿有本宫伺候着,你二人跪安罢。”
二人得言,连忙谢恩,互相搀扶着起身慌也似的逃了。
婉媃目光凝在案上氤氲热气的汤药上,向皇上道:“她们伺候着皇上进药是好心,皇上方才板起脸那模样,臣妾瞧着都害怕。”话落取过碗盏,正欲奉到皇上身前,却听皇上闷哼了一声,道:“那药苦口,太医院日日来送只说大补,可朕不愿喝。”
婉媃奉着药盏的手于空中一滞,很快转了方向,轻巧将那满盏的汤药倒入了案上摆着的一株腊梅盆栽里。
皇上闻得流水声才回眸来看,见那碗盏已然见底,尽数入了盆栽黑土中,凝眉道:“婉儿这是......”
婉媃微笑打断了皇上的话:“皇上不愿意喝,倒了就是。左右不是医病的汤药,大补之物何时进不都是一样?重要的是皇上的心意。您是天子,您不愿做的事儿,何人能迫着您做?也就是春常在与英贵人年轻,瞧不出这一层意思,只巴巴儿想着讨好皇上,却看不透皇上的心思。”
皇上眸底闪过一丝微光,颇为赞许看着婉媃道:“她们不理解无事,朕亦全然未将她们放在眼里半分。”
婉媃将那空了的碗盏放置在一旁,眉目澄明与皇上对视:“臣妾与皇上相知相伴数十载,不说最能揣度皇上心意,不过是将皇上实打实当做了臣妾的夫君。夫君欢喜,臣妾自当欢喜。”
皇上伏案爽朗一笑,指尖于婉媃鼻尖轻点一下:“你初入宫时便是个鬼精灵,如今倒是一点没变。”
初入宫?
从前自己同这些个贵人常在一样,是真心为着皇上好,行的许多事儿总惹皇上不豫动怒。
如今事事都依着他,无论好坏,只顺着他心意,反倒成了与他最贴心之人。
实在可笑。
想着自己这些年行下的事儿:
惠妃荣妃阻着皇上纵欲,婉媃便偷摸寻了柔声柔气姿容姣好的嫔妃,入夜里三五成群偷偷带入乾清宫伺候着皇上。
皇上向来口重,喜食盐。可又因太医嘱咐上了年纪不可食过于油腻味重的吃食,于是御膳房每日供奉的膳食都是些清淡寡味的。唯有婉媃私下里于永和宫自己亲手烹了东坡肉,红烧肘子,盐焗青虾等一众油腻味重之物送入乾清宫供皇上食之。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正如同今日将那补药倒掉一般,其实他进与不进那药与自己何干?
他寻着死路非要一头撞进去,自己何以自讨没趣拦着?
婉媃想及诸事,心底冷嘲暗嗤,面上却仍挂着和善笑容:“其实诸位妹妹心意也是好的,只是到底年轻,不明白皇上心意。臣妾得空,自会私下里提点着她们,要她们明白该如何服侍皇上,才是贴心贴面的对皇上好。”
皇上牵起她的手,打趣道:“婉儿不怕人人都与你一般,届时朕沉醉于温柔乡中,便冷淡了你吗?”
婉媃眼珠一转,含笑道:“皇上若要冷了臣妾,那臣妾只得幽居永和宫日日神殇了。只是,皇上您舍得吗?”
“哈哈哈哈......”皇上的笑声沉沉回荡于婉媃耳畔,手下生力将婉媃揽入怀中:“你说朕舍不舍得?朕若是舍得,怎会数十载待你如一日?”
婉媃贴着他胸膛闭目道:“臣妾老了,原是不值得皇上如此相待。”
“朕从不羡慕那成对戏水的鸳鸯,却羡慕白鹄(天鹅)生死相依暮年不弃。”
皇上抚着自己的胸口,言语间满斥浓情蜜意:“朕与婉儿,当如白鹄,无论何时,不论值得,只论两情相依,离不得。”
婉媃听他如是说,并未搭话,只将环在皇上腰间的手,拢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