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由着木兰围场回宫已有三个月头。
宫中一切如旧,只是胤禛再未入过永和宫来与婉媃请安。
婉媃明白,他是有意避着自己。
许是无颜相对,生怕婉媃质问他的错事。
许是懒得相见,总要辩驳推脱。
许是他心底并未将那事儿当做一回事儿。
可无论因何,他避着婉媃不愿相见,婉媃却总得见他一面。
许多事,虽心下笃定,可也需当面问清楚了,才能求个明白。
盼着胤禛入一趟永和宫,如今成了极难的事儿。
托人往雍亲王府传了三次话,又令吴禄之子凌柱多番提醒,终在半月后,盼来了胤禛久违的请安。
他只当无事发生一般,如常与婉媃亲近。
福礼后起身落座,便开始念叨起来近日来自己诸事繁琐,腾不开空来。
婉媃静心听着他说,待他说罢了,才指一指案上奉着的碧螺春道:“这是苏州巡抚新进的茶叶,这季节里本无新茶,他心思巧,引了暖水厚土,于室内养茶,四面阔窗晒着日头,这才于冬日得了新茶。你且尝尝,同寻常你饮惯了的有何区别?”
胤禛进了一口,含了一抹不知深浅的笑意,颔首道:“尚可,可总比不过儿子平日里喝惯了的。土生土长的茶叶,即便是放了些时日也是茶香清冽。这新茶虽好,却是为人困在了室内拘着。皇阿玛爱食野味,额娘定然知晓那圈养的娇兔同田野里撒欢跑出来的野路子断断不是一个口感。想来牲畜如此,茶亦如此。”
婉媃理一理衣领,含笑道:“你是想与额娘说,人亦是如此。额娘一味拘着你,非但令你成不了大气候,反倒耽误了你。”
胤禛拱手一揖道:“儿子不敢。”
“如今可还有你不敢之事吗?”婉媃敛正容色,端于坐上睇着胤禛:“你向来与额娘之间有话直言,额娘也不喜拐弯抹角。近日多番请你来永和宫,是私心里悬着一事,想要你给额娘交代句明白话。那日秋狝,胤禵箭羽上的颜料为人参了尸腥草的粉末,这事儿可是你做下的?”
胤禛眼中的迷蒙笑意渐渐褪去,换了满眸的阴翳,低语道:“是与不是,额娘心中早有定数,还差儿子这一句话吗?”
婉媃道:“胤禵是你亲弟。额娘劝过你,你为何仍要执意如此?”
胤禛脸上的戾色犹如殿内香炉缥缈燃起的烟气,转瞬即逝:“他如今与老八亲近,于前朝多番与儿子作对。儿子念着他是儿子手足,屡屡忍让,却不料他竟变本加厉,私下里偷摸着搜集起了儿子同佟氏一族交好的证据。儿子心中无底,不知他掌握了几分。”
“现下皇阿玛疑心有多重额娘不是不知。即便无事,他与皇阿玛跟前儿说嘴两句,那也是要乱了大事。额娘知道,儿臣处心积虑隐忍多年为着是什么,故而绝不能在此时让他挡了儿子的路。”
婉媃悠然一叹,徐徐道:“你无需说这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如今额娘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收手?”
“不是儿子不肯收手,是胤禵乖戾,咬着儿子不放。”
“他又不是疯犬,得知本宫并非他生母心底有气,也该是气着本宫,何以迁怒与你?”婉媃扶着椅把儿起了身,步步向胤禛逼近:“额娘知道你怕着什么。你同你十四弟有着一样的出身。而与他相比,你心思更为诡谲,更难掌控,不比他是个一根筋。你心里忌惮着额娘,生怕额娘动错了主意,不扶持你反倒扶持胤禵,要你到头来空欢喜一场。所以,你与胤禵私下里说了不该说的话,引得他恨毒了你,也恨毒了本宫。如此一来,他自不会与本宫再亲近,也断了你心之所忧,额娘说的可对?”
胤禛的心被婉媃的这番话深深震住,此刻的他,看着婉媃平静神色,只觉着不寒而栗。
自己立于她面前,像是被褪光了衣衫赤条立着,存不住丝毫隐事。
他并不起身,只仰着面,与站在他身前的婉媃面面相觑:“儿子从来没想着要隐瞒额娘。可儿子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婉媃暗嗤一声,泠然道:“空穴来风也好,无中生有也罢。额娘今日叫你来,并不是要分出谁对谁错,而是要你一句话,要你一个承诺。”
她将目光瞥向菱窗外,哀叹一声,伤情道:“你知道额娘这个德妃是如何得来的,你也知道,额娘同你生母是怎样的莫逆之交。你生母临终前嘱托,要额娘好生看顾着你兄妹三人,盼着你们平安顺遂。蕴璟命途不佳,患了同你额娘一样的病,嫁入佟府没与舜安颜过几日举案齐眉的日子便去了。生死之事在天,非人力可逆,额娘伤情之余,唯有好好儿护着你同胤禵,才算对得住你生母在天之灵。”
她这般说着,眼底湿润泛红。于是昂首闭目缓了又缓,才稳住情绪,向胤禛肃声道:“往后,你再不能动错心思,伤着胤禵分毫,你可能做到?”
胤禛思忖片刻,迟疑着颔首:“儿子与胤禵相伴多年,人非草木怎能无情?儿子今日可与额娘作保,若胤禵日后再不行相迫儿子之事,儿子定然不会再与他动错心思,更会竭尽所能,保弟弟周全。”
婉媃叹口气,目光浑浊看着他:“你如今的话,几分真,几分假,额娘不懂如何分辨。你想要皇位,额娘可以助你,甚至可以让你十弟假意投诚胤祀,来为你制造机会。额娘理解你,也盼着你能理解额娘。你与胤缇,胤䄉,皆是额娘的亲生子,额娘有生之年,必要瞧着你们兄弟和睦,恭敬互助。若不成,退而求次,也得各个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她停一停,俯身牵起胤禛的手:“今日,额娘有些重话要与你说。你听过了,明白额娘的心意,不怪着额娘才好。”
胤禛道:“额娘言重。儿子如何会怪罪额娘?额娘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