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了二人,婉媃信步入了寝殿。
她看着皇上平平躺在榻上,无力呻吟着,一时心头蔓出了些许酸楚。
这样一个男人,翱翔于九天之上,耸立于无人之巅的男人,原也有被病痛折磨到无力还击的时候。
所谓天子,仍是天在上,子在下,凭他再怎么风光无两,也不能同天命抗之。
她一步一步靠近皇上,越是逼近他,越觉得有迫人的寒意,寒得自己忍不住打着颤。
这些年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对皇上有过厉色的时候了,即便是生了争执,也是自己很快赔礼认错,不与他分辨半分。
她对着皇上,就这般贴着和煦的笑,相对了二十载。
每一个日夜,自己是如何煎熬过来的,她甚至不敢回头望上一眼。
心里有着期盼,这样隐忍的日子,到底也能好过一些。
正此时,皇上目光与她对上。
她又笑了。
笑得那般和暖,像是早春的日头,只微微瞧上一眼,便倦意全无。
皇上双手撑着床榻坐起身来,靠在榻沿之上,眉目微疲直视着婉媃:“你忙着照顾太后,朕这里有旁人伺候着,你不必太过辛苦。”
“皇上哪里的话?”婉媃取过一旁暖炉上煨着的汤药,盛了一碗,朱唇轻启吹着气,只待温和不烫口时,才奉到皇上面前:“太后歇下了,臣妾挂心着皇上,如何也要来守在皇上身边,心里才能安稳。”
皇上进了两口药,看着自己肿胀若藕段,散着透亮光泽的腿脚,怅然短叹:“朕是真的老了。”
这一句,无限辛酸,伴着窗外阴沉的天,将殿内气氛燃得阴郁。
婉媃手指轻轻按压在他小腿之上,稍一用力,便陷出了一圆瘪的涡。
“白太医说了,皇上这病悉心调养着,不出月余便能痊愈。”婉媃缓缓地泄出一口气,柔声道:“肾气不足引得这事儿,皇上日后也得稍稍克制一些。”
皇上似有难言之隐,神色局促,话锋一转问道:“有一事,朕一直不曾问你。那日皇额娘是在你宫中犯了病,朕记得,她甚少去你宫里。”
婉媃神情凄怆颔首,眼眶微红道:“太后原是心里记挂着臣妾,加之天寒,一路赶来怕是受了风,殿内殿外一冷一热,这才激出了病了。说到底,都是臣妾的不是。”
她说着,泪止不住落下:“那日太后新得了一璧东珠,惦记着臣妾,便送来相予。臣妾与太后聊了好一会子天儿,谁知送太后出宫时,便生了那事......”
她呜咽声更甚,在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上执起她的手,兀自用力攥在手心里,劝慰道:“与你无干,莫要自责。”
婉媃拭一把泪,摇头道:“太后病重这些时日,臣妾日间里伺候在宁寿宫,入夜便入奉先殿祈福,祈求列祖列宗庇佑,保太后同皇上身体康健。臣妾身无长物,只盼着以一颗虔诚之心感动上苍,替皇上与太后祈福。”
“朕都瞧在眼里。”皇上抬手摸一摸婉媃有些发干的面颊,顺着她的肌肤一点点缓缓向下移动:“你熬得苦了,模样也显得憔悴。”
婉媃自怜一抚双靥,泠然苦笑:“只要皇上同太后安好,臣妾如何憔悴,心底也欢喜。”
这般同皇上说着话,忽而惊雷起,窗外一阵噼啪落珠声,下起了滂沱大雨。
婉媃将菱窗微开的缝隙合上,叹道:“冬日里,甚少有落雷雨的时候。”
又一闪电划破长空,映得婉媃面色煞白。
下一刻,李检披了一身的水珠,跌跌撞撞闯入寝殿,跪在了两位主子面前:“皇上......太后她......不好了!”
皇上闻言大惊,失了神般吩咐人备轿。
可他双足着地便是钻心的痛,如何还能移驾宁寿宫?
婉媃见他急切不已,兀自取出手帕来缠裹在皇上双足之上,又吩咐李检寻人将皇上背上轿辇,这才一路随着他赶去了宁寿宫。
来时,太后的呼吸声已经十分粗重了。
像是垂垂老矣的老鸦,每一声呼吸,都带走了生的气息。
皇上跪在太后榻前,双手捧着太后的手,道:“皇额娘,儿子来了。”
本立在旁边的婉媃,见状亦跪地肃声道:“太后,您定会无事的。”
太后目光生恨,死死瞪着婉媃,瞧得她心发慌。
可她知道,此刻的她,是说不出半句话来的。
或许太后心里也明白,所以瞪了她半晌,挣扎着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来,也便力竭放弃。
她用尽了自己的余力,与皇上的手紧紧相握,久久望着他。
她的眼神不断流转于皇上和婉媃之间,只盼着皇上能读懂她的心思。
可皇上痛心懵智,哪里能分辨出那眼神背后的含义?
反倒是婉媃垂泪高呼:“臣妾明白太后心意,自当替太后照顾好皇上龙体,保皇上万事周全。太后大可安心!”
应着她这一声落,太后仿佛含了一口怨气憋闷在胸口,急急喘了几声粗气,人便再没了动静。
皇上扑身上前用力摇晃着太后的身躯,还是一旁的太医从旁劝慰,跪地哭道:“皇上节哀,太后娘娘,已经驾鹤西去了!”
这一语落,皇上恸哭之声霎然而起,经久不息。
仁宪太后的身死,意味着至此之后,皇上长亲,便再无一人尚存于世。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初六日丙戌,仁宪太后崩于宁寿宫,享年七十七。①
仁宪太后薨逝后,皇上为着亲自操办太后的丧仪,便搬入了宁寿宫福晋的苍震门内居住,未回清宫。
十二月十五日,皇上亲自赴宁寿宫奠酒致祭,谥仁宪太后曰孝惠章皇后。
忆极往事重重,悲不自胜,亲读祭文更是痛哭失声,可见与仁宪太后母子情深。
这一切瞧在婉媃眼中,只含笑看着,并不劝阻,也并不随之情动垂泪。
命妇入宫同治丧,鸢鸢见皇上如此,多嘴向婉媃问一句:“闻听当今太后并非皇上生母,不过是先帝爷的皇后,皇上的嫡母罢了。他倒是个极孝顺的。”
“孝顺?”婉媃泠然发笑:“生前没见他与太后少些争执,那是怎样大不敬的话都说尽了。至于今日事,你成了皇亲国戚时日尚浅,往后日子久了你便知道。这后宫女眷,无论是何人,唯有身死,才能得皇上无限情深追思。本宫是瞧惯了,也不觉着稀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