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由白长卿同三名太医共诊，于永和宫折腾了大半日才将太后的病情稳定下来。
晚些时候，人挪回了宁寿宫，婉媃便一直照顾在其身侧。
可她这病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大好的趋势，人却总迷迷糊糊的醒不过身来，偶尔醒来那么一两次，也是神志模糊，口不能言，瞧着十分辛苦。
见伺候太后时，霜若常神情恍惚，避着与婉媃有眼神接触，便疑心是她那日动了手脚。
回宫后，择了宫人出去，独留霜若在身旁，索性开门见山问道：“你老实告诉本宫，太后那身子究竟如何？”
霜若诺声道：“太后年岁已高，生得又是心症，谁也不敢作保能医治康健。想来白太医已经尽力了。”
“尽力什么？”婉媃横眉看她，厉声道：“白长卿医术如何本宫不是不知，且那日他施针时你留在身侧，手底下的功夫偏了一寸半寸的，足以要人性命。”
霜若闻言也不再强辩，端直跪地沉声道：“奴婢有错，请娘娘责罚。”
“果真是你？”婉媃长叹一声不再看她，语气冷淡如幽风：“你实在不该。”
“奴婢明白，太后对着娘娘，对着孝昭皇后有恩，娘娘舍不下狠手。因而奴婢与白长卿到底是留了她性命，只施针封了她口舌，令她再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至于她身子那般病弱垂死，实乃气数已尽，与人无尤。”霜若将谋害太后一事一字不漏说与婉媃，她仍跪在地下，仰起头来看着神色灰败的婉媃，颇为平静道：“娘娘！”她唤她的声音大了些，仿若是要将她喊醒：“太后若安然无恙，您同四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皆要招了恶果，满盘皆输。咱们隐忍这许多年，眼瞧着事要成了，您还是狠不下心来吗？”
婉媃只觉着嗓子眼里哽住了鱼骨，刺得她喉咙生疼。
她看着炭盆里噼啪而起的火星子，溅落在华贵的地毯之上，很快湮没。仿佛一团团炽烈的花火，密密匝匝炸裂在自己眼前，耀了将夜的天，却在一瞬熄灭后，留下更为空洞的绝望。
“我哪里是怪你呢？”她声音极低，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我只是觉着害怕，我见着太后那样，心底里最先想到的不是保她周全，而是替着自己舒了一口气。”
这一句落，她静默良久，深深缓过一口气来，字句平静道：“我觉着怕的，是从前心底到底还存着那样一份善，如今，尽数散了。霜若，从前咱们那样恨如娜仁，那样恨淑嫜，那样恨云杉，或是那样恨容悦。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自己正成了昔日自己最痛恨之人的模样。我总说稚子无辜，却亲手落了嘉妃的胎，逼着宜妃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我总说这宫里无休止的算计令人厌恶，最后却是我，成了那个最懂算计之人。”
讲至此，她忽而笑了。
笑得那般从容不迫，反倒令霜若瞧着生出了惧意。
她尤记得婉媃初入宫时，自己从四执库被拨来伺候婉媃，成了那延禧宫的掌事姑姑。
她尤记得婉媃很爱笑，人也亲近随和，平日里宫人当值不称心碎了碗碟，她总是顶先里去安慰那宫人无事。
她尤记得婉媃看着皇上时，眼底生出来的光。
还记得很多，更记得她是如何受尽迫害，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霜若跪地上前，执起婉媃的手道：“娘娘这一生，太苦了。”
“苦吗？”婉媃轻巧一笑，摇头浅声道：“苦受够了，便只剩下甜。你同白长卿做得对，吩咐他，尽力保住太后性命，只是本宫，再不想听见她那张嘴里，能说出半句全话来。”
霜若郑重颔首：“娘娘安心，奴婢知道该如何去做。”
婉媃神色略有几分黯然，瞥一眼窗外渐深的夜色，轻声问道：“皇上知晓了太后重疾后，虽说一直与他这个嫡母相处的不融洽，却到底也相伴了数十载，感情还是有的。瞧着他神殇模样，总要累及自身。你再与白长卿吩咐一句，要他‘好好儿’照顾着龙体。”
她话里的重音落在了‘好好儿’上，霜若自听出了话音。
于是，三日后乾清宫传来消息。
皇上病倒了。
虽只是寻常的肾气不足，可皇上年迈，患了此症双脚浮肿若象，连榻都下不了，一应起居倶要由嫔妃们轮流侍奉着。
婉媃赶来乾清宫时，方行至门外，便遇着朱贵人与瑛嫔侍疾而出，隔门听她二人嘀咕着：
“可恶心坏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呐？我这个年纪入宫，本以为能为母家挣得荣耀，生个一儿半女的后半生也有个指望，怎知道偏赶上他力不从心的时候。”
“瑛嫔姐姐算是好的了。”朱贵人将如葱十指凑在鼻尖轻嗅，满面嫌恶作呕道：“他那黄汤洒了妹妹一手，现下闻着还是一股子骚味儿，只觉着晦气。”
瑛嫔挑眉暗讽一笑：“还不是皇上看重妹妹？那扶龙根的事儿是他指名要妹妹去做的，姐姐只有羡慕的份儿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安稳也互相嘲讽，推开了殿门，见婉媃一张脸定的平平的瞧着自己，吓得魂都飞了，慌忙跪地请安道：“嫔妾请德妃娘娘金安。”
婉媃含笑嘱咐她们平身，泠然道：“伺候皇上是你们的幸事，若是有抱怨，本宫替你们回了皇上去，后妃众多，轮不上你们侍疾也是寻常事。没得你们在里头笑得跟朵开盛了的花儿似的，一出门一扭脸满嘴里尽是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瑛嫔忙叩首道：“德妃娘娘明鉴，嫔妾可未说什么不当说的话，都是......”她遽然抬手一指朱贵人：“皆是朱贵人放肆！”
朱贵人急了，赤急白脸道：“你如何只会说我不会说你自己？可不是你最先抱怨起来的吗？”
“住嘴。”婉媃低斥一声打断了她二人的争辩：“你二人喜欢狗咬狗去外头挑个敞亮的地咬个够，这里是乾清宫，规矩体统在你们眼里都是摆设吗？”
说罢将唤了跟在身后的进礼一声，吩咐道：“带着瑛嫔与朱贵人立在御花园雪地里，瞧着她二人争，争不出个你对我错来便一直在那寒风里立着！本宫瞧着那冷风吹够了，才能将她二人那糊涂心思吹醒，再不犯忌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