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流觞,半弯的银月蔽于云翳之间,散着透白幽微的光。
殿内尽是燃盛了的佛手香气息,这香味原是最能凝神静气,混着淡紫色的云雾由博山炉中缥缈而出,熏在人面上衬出一片朦胧。
婉媃满腹心思看一眼进礼,手中绕着的绢子近乎打了结去。
进礼面色亦是局促,道:“奴才私下里打探了几个相熟的太监,有人瞧着御前那些人于甬道上架走了一名宫女,口中描述,那宫女与云蝉总有八分像。”
婉媃听罢登时于暖座上起身,披了件薄纱衣便向外行去:“吩咐人备轿,去乾清宫!”
霜若拦道:“娘娘!您这个时候去,怕是不好......”
婉媃回眸,眼底生厉睇了她一眼:“不好什么?这两年皇上疑心重到了何种地步你不是不知,本宫现下若不去,待明日晨起,谁人能保证云蝉的性命无虞?”
婉媃赶去乾清宫的速度极快,外头候着的李检并不拦她,反倒迎了她进去。
来时皇上正斜倚暖座之上,着一身宝蓝色云丝敞衫,额后鹤发散开了结,如凝霜的瀑飞流而下。
他眼尾新添了许多褶子,颈部的皮肤也愈发松弛,人在烛火的映衬下更显老态龙钟。
他似是一早预到了婉媃会来,吊梢着眉瞥了他一眼,便自顾翻阅其手中的书卷:“你来了。”
这一句问语,夹杂了几分凌厉之气。
婉媃侍奉他身侧多年,对着他的性子极为熟知,有时一个语气,一个眼神,足够知晓他心中所想。
她端然跪地,叩了大安并不起身:“皇上一早便知臣妾今夜会来。”
皇上将书卷略合一些,打量着她的面容。
妆容卸去大半,鬓发松散,眼角眉梢尽是憔悴神色,只知她顾不得御前失仪,像是得了什么消息慌了魂一般便赶来见他。
他横她一眼。眉宇间的戾色一闪而过,顺然如常道:“好好地怎行了这般大礼?起来坐朕身边儿。”
婉媃整理衣襟起身,落座皇上身旁暖座之上。
小几上摆着一罩着金丝镂空暖衣的汤婆子,散着淡淡薄荷米酒香气。
这原是婉媃的法子,将那灌入汤婆子里的沸水替成了薄荷米酒,又在汤婆子上破几个小眼,再以暖衣裹之。
如此一来,暖和不说,更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味儿。
她深深嗅了一鼻,目光凝在了皇上衣角上的一抹明黄色上。
她并不与皇上对视,可却觉着后脖颈凉凉的冒着寒意。她知道,皇上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良久,她淡淡抬眸瞟皇上一眼,婉声笑道:“皇上何以如此瞧着臣妾?”
皇上猝然冷笑,徐徐道:“朕瞧着你,想知道你准备何时开口。”
“开口什么?”
“你漏夜无召入乾清宫为着何事。”
婉媃凝眉看他,一眼望不穿这冷冰的人心底所想。只是庆幸,庆幸自己早已令自己的心离他疏远隔千山万水,若非如此,今日还不知又要如何伤心。
她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向皇上躬身福一福:“有人瞧见伺候臣妾的宫女被皇上御前之人带走,臣妾被她伺候惯了,离不得她,皇上莫不是要夺臣妾所爱?”
皇上面色被炭火烘得暖烘,他摩擦着手掌,闲闲道:“你这般着急,可是怕朕从她口中问出什么?”
婉媃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却依旧平静若水:“皇上这话臣妾听得糊涂。她不过是宫中最末流的宫女,皇上能从她口中问出什么?”
皇上阴沉一笑,道:“这人的嘴有时比扎根沃土里的老树根还要紧,可再紧,也要看你是否肯对着它下力。从前御花园里那颗老松生了蛀,夏日里落了满地的虫污最是粘腻,惹人厌烦。朕下令叫人将那树连根拔起,花鸟司的奴才没废多少力,便拔出了它数十年的老根。”
婉媃迎着他的目光,收下暗暗生力攥紧了绢子:“皇上对云蝉用了刑?”
皇上只是冷笑,并不回答。
婉媃一撩氅衣下摆,跪地沉声道:“臣妾不知有何错处惹得皇上不豫,皇上有惑,如今臣妾就在这可当面问询,何苦为难一个奴才?”
皇上骤然盯住婉媃,眼中寒光扫过她执拗的神情:“也好。”他将小案上的一拇指圆木盒启开,倒出了几颗圆润的东珠。
珠落小几面弹了几下,顺着斜面滚落在地,直至碰到了婉媃的膝才停下。
皇上面容阴冷,身子前倾指着地上的东珠:“朕记着那日你说皇额娘取了东珠给你,可为何这后来皇额娘昏倒晕厥在永和宫外,这东珠却仍在她身上装着?”
婉媃捡起一刻东珠,对着烛光比了比,冷笑一声道:“就是因为此事?”她将余下的几颗东珠一并捡起握在手中,一颗一颗放在了皇上面前的小几上:“原是臣妾不配,并未收下此物。”
皇上克制许久,见婉媃一副无畏无惧的模样啊,登时气从中来,手背一扫将那东珠尽数打落,有一颗正噼啪射中婉媃面颊,拍得她生疼。
“皇额娘为何会在你宫中晕厥过去!你那日到底同她说了什么!”皇上勃然大怒,脖颈及面颊因怒而憋得涨红:“你若问心无愧,当日为何要招谎骗朕!?”
婉媃眼中泪光一闪,尽是委屈的咬了咬牙,摇头道:“臣妾没有!”
“你没有?”皇上气得面色铁青,指着婉媃的食指不住颤抖着:“朕已经问过,那日你一早择了合宫的宫人去听高僧讲佛。永和宫上下伺候宫人共六十七数,你只留下了云蝉一人看守永和宫!那日生了何事,你不肯说,她与霜若自然知晓!”他闷哼一声,语带锋芒道:“她若不说,总还有霜若!若都嘴紧,朕便除了她们,一个不留!”
他气难自制,像极了被人碰了角的牛,发了性子横冲直撞,目所能及皆尽数毁之。
婉媃明白,他那多疑的性子,早已将自己逼疯了去。
疯子又如何能克制住自己的行为?
她只得生出柔弱来,一璧嘤嘤而泣,一璧不住叩首:“皇上息怒,旁事皆有商量,万皇上定要以龙体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