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为着不伤了朕与皇额娘的情分,朕倒有一事要听听你的意见。”
皇上动作极轻扶着皇后的肩让她靠在床头的鹅羽软垫上,而后自顾起身,双手背后沉吟道:“皇额娘提及宫中妃嫔久未见母家亲人,想着四月初,春意正浓时召命妇入内廷觐见太皇太后,也可借此良机与骨肉暂聚,向天下彰显皇室仁爱。此举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侧身目光投向皇上明亮的眸子,淡淡道:“太后所思所言皆在为皇上谋虑,虽说嫔妃母家女眷唯有在女儿诞育皇子之际才可入宫,可规矩之外尚有人情,太后体恤,后宫诸位姐妹若得此喜事,自然欢喜。”
“便是了。”皇上颔首,沉静了片刻轻吁道:“只是懿妃与婉答应同出一脉,她们生母入宫,见婉答应位份如此低微总是不妥......”
皇后心中一酸,眉头不觉蹙成一团。
自己原是想规劝皇上知规矩进退,可话才说一半,皇上只顾充耳不闻,反倒有心要复了婉媃的位份。
且自己方才又说出了‘规矩之外尚有人情’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如今若再想拿祖宗规矩压着皇上,也是不成了。
她眼里浮起些许无奈,眸色如浮于清泉之上缓缓融化的碎冰渐渐暗淡:“皇上是想复了婉答应贵人的位份?”
皇上点头不语,皇后又道:“可安贵人小产一事......”
“朕问过刑部与大理寺,虽不知何人作梗,但皆可证此事非婉儿所为。”皇上急于为婉媃辩驳,打断了皇后的话:“这事已是委屈了她,旁人犯下的糊涂事,总不能要婉儿平白担下这罪责。左右复位是早晚的事,不若趁着皇后怀有嫡子这件喜事,亲自开口,一并恕了她罢。”
皇后抚着肚子微微发怔。
婉儿?
皇上又何时如此亲昵的唤过自己的闺名。
自己有孕之喜,偏也能成为婉媃脱罪复位的契机,她倒不知皇上如此这般的安排,她该作何表情。
她眼中极酸,可却强撑着揉了揉不让泪水涌出。
他是天子,是这天下之主。
他有心护着的人,自己又能如何?
她将目光瞥向窗外风吹树动映在帘上的幽影,苦笑道:“皇上心里并未疑过她吧?与大理寺和刑部的暗查何干......即是万千罪证都指向她,您还不是日夜与她相伴左右。她是您的嫔妃,您要如何处置全凭您的心意,臣妾不敢多言。只是安贵人失子,皇上若要复了婉答应的位份,总得先安抚她的情绪。”
“朕陪了她那么些天,也给了她位份赏赐,这些便够了。”皇上语气显然不悦:“合宫都向朕提及,安贵人失去了孩子,要朕多安慰这。可那又何尝不是朕的骨肉?朕可以安慰安贵人,可谁又曾安慰过朕?”
皇后长叹一声:“想来是婉答应安慰皇上有方,否则您怎会不顾满宫的流言蜚语还要执意日日与她想见?臣妾从未见过您这般,臣妾瞧着实在害怕。”
皇上面色有些尴尬,刻意转过身去背对着皇后:“皇后,朕不喜欢你这样。你是朕的结发嫡妻,她不过是连小妾都提不上的女子罢了,你当真要为她与朕计较这许多吗?”
皇后耸肩冷笑,不觉一股寒意袭来:“臣妾哪里是在同皇上计较?臣妾不过是与自己计较罢了。臣妾计较的是,不知何时,臣妾的夫君心有愁思再不向臣妾倾诉,臣妾也愈发看不透夫君的心思。臣妾亦不知,臣妾怀有帝裔,为何能成了旁人的喜事以至于皇上心心念念的要臣妾恕了婉答应?”
见皇上宽阔的背影岿然不动,皇后心头一紧,更嘲道:“皇上您忘了吗?降位的旨意是您亲自下的,幽禁婉答应在延禧宫也是您亲口说的,怎地您惩处之时如此决绝果断,如今要恕罪之时却要将此事推脱在臣妾身上?这满宫的非议,皇上是打算让臣妾替您扛下来吗?”
皇上摇头,一字一句咬重了道:“皇后孕中多虑,朕何时如你口中所言,那般凉薄待你?此事也是朕思虑不周,令你多心了。”
他转身,浅吻皇后额头,轻声道:“你且安心养胎,朕明日再来看你。”
皇后目送他离去的身影,口中也不言一语恭送的说辞,只待皇上撩帘远去,她才沉沉闭目,两行热泪顺着眼睑涌出。
入宫四年,她从未与皇上争辩过一句。却不想头次争辩,却是在自己怀有龙嗣之时。
她脑海中跳闪过许多画面,祖父索尼临终前的嘱托,太皇太后多年的指示,皇上日渐生分的情谊,赫舍里氏全族的荣光,这桩桩件件,都像是压在她胸口的巨石。
这旁人看起来熠熠生辉的凤位她却坐的无比艰辛。
殿内和煦的日光轻柔洒在她被褥之上,早春的静好时光于紫禁城中肆意弥漫开来。
这一切似乎都是那样的完满,可这完满,却渐渐与她无甚关联了。
婉媃复位的旨意最终是皇上的一道圣旨颁去了承乾宫,可出乎皇后所料,安贵人却并未闹起来。
合宫里一片详静,仿佛这事在众人心中早已成为了必然行之的寻常事。
之后的一月时间里,皇后对外称自己要安心养胎便免了六宫请安之事,后来还是从懿妃处得知,这些时日皇后与母家联系极其密切,倒不知是在密谋些什么。
自皇后有孕以来,皇上便常去坤宁宫陪伴,与婉媃相处的时间少了许多。
其实又何止是婉媃,前朝事忙,中宫有喜,其余嫔妃想见上皇上一面都是极难的。
这日晚些时候,敬事房太监传话说皇上翻了婉媃的牌子。
容悦倒比她要欣喜些,晚间‘鸾鸣承恩轿’来时更亲自送她上了轿,同住的荣贵人见了口中总有抱怨说辞,可长久没人搭理她,她也自知无趣说的少些。
这日与平常侍寝不同,皇上一早便在乾清宫偏殿候着。
婉媃被太监抬入殿内时,皇上正坐在暖座上翻着一卷兵书饶有兴致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