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嫜离世三载,前朝与后宫都传着另立新后一事。
玄烨正值壮年,后宫主位长久虚悬总是不妥。而对于立后的人选,除我之外,还有一人存了极大的可能。
容悦自婉媃入宫以来就一直同她走得亲近,她是个纯善之人,瞧不出半分坏心思,加之有佟氏一族那样的家世,又同与我在妃位,胜算是要大我一些的。
可后位从来都不是我所求的,对着这事儿,我也从未放在过心上。
连玄烨都问过我,怎丝毫瞧不出盼着后位的模样来。
我笑着反问他,我盼什么?
皇后也好,懿妃也罢,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儿,哪里还在乎一个称呼呢?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贴我耳畔说了一句,他定会好好儿待我。
而后,爽朗笑了。
令我想不到的是,册立我为后的圣旨,没两日就颁来了翊坤宫。
我闻听这事儿险些昏厥过去,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华贵凤冠与金线密布的端美凤袍,愣住了。
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有一日,可以以正妻的身份,光明正大的陪伴在玄烨身旁。
我能与他并肩而立,能与他相配这世上所有形容夫妻的美好辞藻。
夫妻伉俪,鹣鲽情深,龙凤和鸣......
我还记得立后那日,我紧张极了,我从未如此紧张过。
当我一步步走到玄烨身边儿时,当我向他福礼一拜,接过皇后册宝时,当他拉着我拥入怀中,唤我名讳时,我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像在做梦一般。
我倒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到此时戛然而止。
常说苦尽甘来,可甘之如饴到头了,也就只剩下了苦。
我本以为成了玄烨的妻,这一生除却生死,便再无旁事能将彼此分开。
后来,我发觉被立为贵妃的容悦有些不对劲。
我总觉着,她温柔贤惠的背后,藏着一把把我瞧不见的刀子。
我私下里寻人去查她,终于让我发现了蛛丝马迹。
婉媃一直将她当做最好的金兰挚友,我不忍心将事实告诉婉媃令她伤心。且容悦所做之事虽大错特错,可到底也未对婉媃与我动过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我寻她来,与她挑明了一切。我想让她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让她知道怕,能有所收敛。
怎料,她却笑了。
她抓起我的手,抚摸着我拇指上那枚常年带着的鸽子血扳指。
她对我说,这扳指里有一味麝香,是导致我这么些年都无法得孕的根本所在。
我怎会信她?这扳指是我初入宫闱时玄烨独独赏赐给我的,是他......
是他。
我发疯似的求证容悦所说之事,我不敢相信,要我如何相信?他对我的算计,是始于初见时?
他待我那般好,怎可能一面紧紧拥着我说着爱,又一面将这损伤根本的脏东西亲手戴在我手上?
后来,当我知道那扳指里所含的麝香分量有多重时,我才明白。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之人。
只因我是遏必隆的长女?是鳌拜的义女?
难道他从一开始对我的好,仅仅只是为了笼络阿玛,为了牵制鳌拜?
而与我说的那些话,同他在前朝说的那些无关痛痒的体面话一样,尽数都是在例行公事?
我好恨,他为何要如此待我?
我与他在一个平静无常的夜里说出了此事,他倒认得干脆。
也是那一日,我才彻底瞧清了他令人厌恶的嘴脸。
他有愧,却也有无数的说辞来填补自己的愧疚。
他告诉我,他是帝王,他有他的无奈。他浑然忘了,此刻的我,已然是他的妻。
这妻与棋,音相同。
恐怕在他眼里,我这个人,这份情谊,与一枚握在手中游移不定的棋子也无甚分别吧。
那么,我这一生,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不过是拼尽全力,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罢了。
合宫夜宴上,太妃饮了那盏本该我饮下的酒水暴毙。
我知道,我于玄烨而言已经没了利用的价值。从前我不知道真相他尚能容我,如今我知晓了,他怎能允许有人玷污了他天子的名声?
他想要我死。
人这一生最绝望之事,从来都不是**上的生死折磨,而是心。
我这一生,说来荒唐,细想想也觉着可笑。
如今我还能如何呢?
我唤来了婉媃,我问她可是真心喜欢玄烨。
她含羞点了点头。
她与我不同,玄烨待她的好,不为家世,不为其他。
这也需就是爱吧。
是我一直期盼,却从未得到过的稀罕玩意儿。
她是我在这世上所余不多的亲人。我只盼着她好。
后宫前朝一体,钮祜禄一族若在前朝无人,只会令婉媃遇险难以自保。
阿玛若尚还是戴罪之身,那么婉媃便一生都是罪臣之女。
我唯有与玄烨言明,替钮祜禄一族旁支的吴禄求了个体面官职,盼他大施拳脚重振钮祜禄一族昔日的荣光。
更与玄烨说,要他立母族家庙,如此,阿玛再不是罪臣。
我知道,他嘴上应着,必不会如我所愿。
唯有我做出令他难堪之事,他才会迫于压力,成全了我所言。
那时候,宫中除了容悦,尚还无人知晓我与玄烨已经闹到了这种不可开交的地步。
这事儿他瞒得极好,他以为我碍于面子,也会一直替他将这不光彩的事儿瞒下去。
可不光彩的人分明是他,与我何干?
这一夜,我与婉媃彻夜长谈了许多从前事,我突然很想阿玛,很想母亲,很想念在府邸时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望出去的天格外透蓝,不似如今总灰蒙蒙的,像被隔了一层纱,看得人眼晕。
等婉媃走了,我吩咐阿琼下去歇着,自己熄了正殿的烛、下了殿门的钥。
我独自坐了许久,取出收在妆台屉子底下的凤缎,踏着木椅将它挂在梁上。
我站得极高,从这角度向菱窗外看去,是我从未见过的风景。
入宫以来,我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觉得轻松自在极了。
我笑了笑,将下颌抵在凤缎之上,轻轻一脚踢倒了椅子。
你说,人会有来生吗?
若是有,我再不要困在这冰冷的金丝牢笼里,了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