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下那药后,仿佛做了一场见不到尽头的梦。
我觉得身子很沉,周遭没有星点的光。后来我觉得有人唤我,我竭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望了一眼。我处在一摆设华丽的宫室里,我不知是何处,可我嗅见了一股令人沉心的木质清香。这香味我极熟,皇上来寻婉嫔时,身上便带着这味。
合宫里,也只有他身上携着慢慢的龙涎香气息。
有宫女搀扶我起身喂了我一盏茶水,她见我眸底露出又惊又怕的光,并不与我解释什么,只做好她自己的差事,而后便退去。
我一人置身在偌大的宫室里,头脑发懵。
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直到,直到正对床榻的帷幔被人掀起,我看见一瞥明黄闪入内。
是皇上,正眉目澄明看着我。
我吓得失了魂,一个骨碌从榻上翻滚到了地上,我跪在他面前,用极沙哑的声音说了句,皇上万福金安。
殿内只我们彼此二人,他竟躬身将我搀扶而起。
在他手掌握住我胳膊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他唇角含着的笑意。
他说,你别怕,朕知道你是无辜的,朕不会让你有事。
我原先以为他会救我,是因为对婉嫔的宠爱。
于是对他也存了几分侧目,我从前并未仔细看过他,如今两两相对,也不知是因他对婉嫔的情深,还是因他不冤枉无辜救了我性命,我总觉着他身上闪着潋滟的光。
他让我留在御前伺候,让我以面纱遮面以免被人认出。
他要我安心,说来日寻出了谋害娴妃之人,定会还我一个公道。
我那时也不知为何,听他这般与我说,觉得十分踏实安心。
我是自幼被阿玛与额娘捧在掌心的姑娘,即便后来家道中落寄人篱下入了二姨婆家,阿玛与额娘也不舍得我受定点的罪。
也因此,我从未接触过什么旁的男子。
入了宫,也是日日与内监们打交道,而我只将他们看作是与我模样生得不同的姐妹而已。
在御前伺候皇上的那段日子,我第一次觉得,他的翩翩风度与君子度量,着实令我着迷。
可我知道,他是婉嫔的夫君,是懿妃的夫君,她二人是与我有恩之人,我必不能作他想。
渐渐地,伺候久了,主子永远都是主子,我也变得心如止水,愈发坦然起来。
我见过许多次婉嫔,每每她往乾清宫来,我都会急着退下避开。
我害怕她认出我来。
她那样心思细腻的人,哪怕只是看见一个背影,也定能认出我。
她一直以为我死了,皇上与我说,他并未告诉她真相,她伤心了许久。
我在想,阿玛额娘定也伤心欲绝。尤是额娘,只怕要哭瞎了眼。
可我这条命,自入宫那日起便不是我的,我能做得事儿实在太少了,我甚至不能与不公的命运抗衡半分,连叫屈也不敢。
不单是我,这紫禁城中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主子,也都是穿着华贵衣袍艰难度日的。
人前显贵,人后受罪。
我不知在御前蒙着面伺候了多久,我听着皇上的吩咐,不敢让任何人瞧见我的样子。
可那面纱虽薄如蝉翼,可佩带久了还是像长在了耳根上一般,难受的紧。
一日,宫中设宴,我知皇上必饮酒,所以在洒扫宫室时略微松泛些,只待做毕了差,歇下面纱来,和着宫中喜乐之声,情之使然蹁跹起舞。
我许久未这样松泛过,一舞毕,虽浮了些汗,却觉得心底极欢喜。
就在此时,我听见了有人在鼓掌。
我吓得一扭头,见是皇上面颊红润,略带几分微醺醉意立在我身后,目不转睛盯着我看。
我羞得脸红,赶忙跪地福礼,又在慌乱中取过面纱来胡乱往脸上遮着。
他向我走来,一把将那面纱扯了去。
那时他离我的距离不过半分,他高挺的鼻梁几乎贴在了我的面上,炯炯双眸暗含柔情微眯起来,与我的眸光对上。
我慌极了,有些不知所措。我轻轻推他一把,我说他饮醉了,我伺候他洗漱。
我起身要逃,可他气力颇大,我如何能挣脱?
那一夜,我不知经历了什么。
也是那一夜,令他在我心中的谦谦君子形象荡然无存。
他更似是一头索取无度的兽,在我身上肆意凌辱。
我记得,我哭着求他,我求他放过我,我求他尊重我,也尊重他自己。
可回应我的,只有一声复一声的闷吼声。
第二日晨起,宿醉后的他见我躺在榻上,却并不吃惊。
很显然,昨日的酒不足以令他失态至此。而打从一开始,他肯留下我的性命,也不是想为我平凡,不是为着婉嫔。
他抹去我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拦着我昨夜里被他抓的青紫的肩胛,柔声在我耳畔说,让我陪在他身边。
我承认,虽这是我从前极想得的好儿。
可如今,我半分也不愿。
他是天子,没人可以对他说不。
即便说了,他也不会听入耳半分。
而我呢?我不敢得罪他分毫。他一怒之下取我性命无妨,可我绝不能让阿玛与额娘受了牵连。
我是伺候过他的人,这一生他也不会许我出宫,我只能对不起婉嫔,我只能认命。
我本以为,我再度以嫔妃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最先要与我生分的当属婉嫔。
那时,她已经位列妃位。可是,却在我为众人排挤的时候,仍她一人愿意站出来为我解围。
私下里,我与她重逢后头次独处。
我端正下跪,带着无限的歉意与她说了声对不住。
她却笑了。
她拉起我的手,与我说。
真好,你还活着。
我看见了她眼底噙着的泪花,我知道,她待我是真心的。如我待她一般,是真相想要她好。
从那天开始,她见着我不像见着旁人时那般生分,姐姐妹妹的叫着。
而是同对着娴嫔一样。她叫娴嫔容悦,叫我琳兰。
入宫以来,头一次有人这样叫我。
我抱着她忍不住垂泪,我与她说,姐姐,往后的路,无论如何,我必陪着你。
入宫这许多年,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一生唯一信守过的承诺,也唯此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