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婉儿相处的日子,她带给我的欢愉使我渐渐忘记了失去双亲的痛。
大人府中的门客开始带着我习武,白日里我得空的时候变得没那么多,有时劳累了一日,想起回了府能见到婉儿的笑,什么苦累都一扫而空。
一日我得闲,婉儿晨起跑来我房里寻我,她故作神秘向我举起紧紧攥着的拳头,让我猜里头是什么。
我说了许多稀奇物什,她一一摇头,还笑着说我笨。
她摊开手,小小的手心儿里静静立着一枚笺。
笺身绣样,是与她素日爱穿的衣裳上一样的绣样,是一朵我叫不上名却既好看的花。
我取过笺来端详了片刻,见针脚歪歪斜斜,收边儿也不利落,绣工实在不算得佳。
我垫了垫那笺,里头镂空着,似乎还缝了东西进去。凑到鼻尖闻一闻,尽是沁人心脾的香。
我问她这是何物,她扬起柳叶细眉看着我,她说,这是她亲手缝制的笺,笺上的绣样是辛夷花,里头缝着的,是辛夷花瓣。
自幼习武不通文墨的从未听过这花的名字,只觉得好看,亦好闻。
后来,她合上了我的掌心,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这是予我的。
她的语气极温柔,我甚少听她这般与我说话。我来不及多问她两句,她就红着脸跑了。
晚些时候,我问掌事家丁,可知道辛夷一花。
他与我说,辛夷即是木兰,木兰花开不生叶,待花落尽才有叶生,表着一心一意的情分。
那日后,这枚笺就一直被我贴身收着。
我为了这事儿欣喜了数日,我知道,婉儿对我的心意,与我对她一样。
这世上的人那样多,能寻得两情相悦想看不厌的伴侣是多么幸运之事。
可渐渐地,我就没那么欢喜了。
她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呢?
我配不上她,即便我父母健在,即便我还有个安稳的家,我依旧配不上她。
无休止的自卑开始日夜侵蚀着我,好像从那时开始,我对她的态度就有些变了。
我还是宠着她,事事依着她,可与她相处时,我再不敢看她的眼。
我怕她看出我收敛不住的爱意,我怕她空空欢喜一场,我怕她过得有半分不好。
我原以为我的心思藏得极好,可大人是怎样精明的一个人呐。这些孩童心事,是瞒不过他的眼的。
私下里他问我是否对婉儿生了情。
我只是摇头。
我不能认,也不敢认。许久以来,我一直以我的出身为傲,以我的亲人为傲,可这一刻,我多想出身在一个可以与婉儿相配的富贵家庭,哪怕倾家荡产,我也愿意颔首与大人说一句是。
她是钮祜禄府捧在天边外的至宝,怎容我染指?
可即便我不认,大人还是从我闪烁不定的目光中看真切了我的心事。
他并未责难我,只是与我说,爹生前遗愿是要我入宫为官,报效朝廷。
大人说我年纪虽轻,可功夫却极好,送入宫去训练着,日后大成可为御前侍卫,有的是荣华富贵的时候。
若他日功成名就,也需我此生还能有迎娶婉儿的那一日。
我虽心下有许多不舍,也明白入宫当差意味着什么,但还是想也不想的,点了点头。
爹娘身死前,我陵家是身家清白的寻常人家。可身死后,无端被人扣上了反清复明的帽子,我也就成了罪臣余孽。
加之我曾在家门口与放火焚了屋舍的侍卫起过口角,入宫后总有相见的时候。届时他若认出我来,不单是我,连大人也会被牵连其中。
这一夜,我听见大人在与掌事家丁商议此事。
掌事家丁提议说:“左不过是要将他送入宫去要他离二小姐远些,老爷何必非得举他成了侍卫?随便安排个内监的差,不是更无后患?”
大人答:“他是北江唯一的子嗣,北江将他托孤给我,我不能做出令凌家断子绝孙之事。”
一问一答中,我听出了大人的为难,也明白了他要送我离去的真正含义。
哪里是爹的遗愿,是他刻意要将我与婉儿支开。
可我不怪他,这事儿本就不怪他。
入夜,我偷偷跑去婉儿房中见了她最后一面。
她正在房中抚琴,琴艺一技她天赋极高,连琴娘也夸她是极少见的奇才。
我听她抚完一曲,敲开了门,与她面面相觑。
她与我说了些什么我有些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壮着胆子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她先是愣着,后来,我感觉到后背一热。
原是她也环抱住了我。
月下,我与她就这般立了许久。
我还记得我挥手与她告别的时候,她说再过两日是她的生辰,要我领她出府去玩。
我不敢再看她那清甜的笑,也不应她,扭头去了。
回了房,我取出一把从小厨房偷来的小刀,将刀刃放在烛火上烤了烤,提刀在左侧面颊上划出了一道尽一寸常的血口子。
我知道,这一刀若不落在我脸上,往后必得落在我身上。
第二日,我发了高热,大人来房中看我,见我自毁容貌惊呆了去。
我与大人说,如今那侍卫认不出我了。
大人,我可以入宫当差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一如既往恢复了清冷的神态冲我点点头。
伤口愈合后,大人给我改了身份,换了名姓,我就入宫了。
我再不是陵游,而是沈夜。
同我一起入宫的还有许多年岁相仿的兄弟,我一一问过他们的身世,皆是父母双亡的可怜人。
训卫带我们入了庑房住下,开始日复一日极苦的训练起来。
如此,一个年头过去了,两个年头过去了,三个年头过去了。
我愈发高大健壮,成了大人模样,也有几分像爹。
这一批侍卫里,独我剑术、刀法俱佳,很快跌了训卫另眼,将我引荐给御前侍卫统领。
后来,我成了一名从四品御前二等侍卫,有幸伺候在乾清宫外,偶也会护着皇帝周全。
我也是被调来了御前后才知道,原来此时,婉儿的长姐懿德已经入宫成了妃子。
我与她照面而过福礼请安,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可她却识不得我。
我开始有些怕,懿德入宫了,那么婉儿呢?
她会不会也入宫,成了皇帝的妾?
不成,她那样好的女子,绝不能受这样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