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与懿德相处的久了,朕发觉和她在许多事儿上都有分歧。
这分歧不单是在关乎彼此的感情问题上才会有。
甚至于生活里的点滴琐碎事,彼此的看法也总是相左。
只是朕不得不承认,她那张漂亮的面孔,可以抹去我们之间许多隔阂。
有时候朕怒极了,可她立在朕面前,冲朕撒个娇,露个笑,朕就拿她没辙。
朕与她情好合宫都瞧在眼里,朕是见过皇阿玛后宫纷争的,知道独宠一人对所带来的弊绝对大于利,所以朕偶尔也得冷落懿德一阵,去寻一寻皇后,寻一寻旁的嫔妃。好让她们心里的怨气都少一些,才能更和睦相处。
见后宫祥和,一开始,朕还觉得沾沾自喜。朕觉得自己胜了皇阿玛,起码在这一事上,是要处理的优于皇阿玛的。
直到有一日,皇祖母来乾清宫寻朕,她带了一四四方方的凤纹锦盒,里头独放着一枚扳指。
那扳指通体晶透,鸽子血色,放于鼻尖轻嗅有一股暗香,朕自问见多识广,可也没见过这稀罕物什。
皇祖母说,要我将它赏赐给懿德,要她日日佩着。
朕从她闪烁不定的眸光里断定这事儿不简单,可朕并没有问她。
她走后,朕传了太医院院判来,将扳指丢给他让他细查细验有何不妥。
他很快有了答案,与朕直言那扳指里含了十足的麝香,女子佩之,必然无孕。
朕想过无数种可能,偏这一事,朕未想到。
为什么?
皇祖母一心盼着后妃可以替朕、替大清开枝散叶,为何朕最放在心尖儿上独宠着的女子,她却要断了她为人母的指望?
朕漏夜拿着扳指去寻皇祖母,来时她正跪在佛龛前念佛。
苏麻喇拦着朕,朕就坐在一旁,将扳指重重叩在桌案上,候着皇祖母。
那日,她念得是往生咒,足足念了七遍。
因久跪,她起身有些困难。苏麻喇搀扶她一步一步艰难地行的朕身旁坐下。
朕问她为何要算计懿德。
她说:“皇帝说哀家算计你的嫔妃,可你怎知你的嫔妃没有算计你?前朝鳌拜势力日益做大你不是瞧不见,遏必隆与鳌拜走得亲近,懿德亦是鳌拜的义女。她一朝得孕,谁能保证鳌拜不会生了不臣之心,挟天子令诸侯,废了你这皇帝自己称王?”
朕这一生都记得皇祖母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
她一向慈眉善目的面庞在那一刻显得愈发狰狞,语调一声高过一声去,直至声若撞钟,了无穷尽的余音回荡在殿内,震得朕心底发寒。
她所提及这些,朕原先从未想过。
也正是因为她说了,朕才知道,朕这一生的感情,都不可能如平民百姓一样纯粹。
朕初登基时,皇祖母就与朕说过,当得皇帝,便是这天下最尊贵之人。
能享得云霄之上的福,就要受得阿鼻地狱的苦。
朕还记得第一次见懿德佩戴那枚扳指的时候,朕满腹的愧疚从眼底蔓出,朕不敢看她的眼,半分也不敢。
朕是怕,怕她发现朕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之人,怕她恨着朕。
怕她成了额娘,有一日,朕是说,也许有一日......朕百年后,她为朕最亲近之人,却在朕的灵前佯哭实笑。
后来每每与她独处,朕都因这愧疚之心作祟,愈发不敢面对她。
朕开始逃避对她的歉,于是朕不再去她宫中,也甚少召她侍寝。在那段时间里,朕见秀妍与玉汶的时间,要比见她多数倍。
她知道了这事儿,与朕闹起性子来。
她闹一次,朕觉得愧疚。
闹两次,朕觉得心疼。
闹三次,朕觉得可爱。
可四次、五次,永无止境的这般闹下去,只会令朕觉得无限厌烦。
终于,朕与她之间的情爱,被她刚烈如火的性子消磨殆尽。
朕自问于这段感情中并无过错,是她转了性子,是她辜负了朕,并非朕负了她。
在朕有了这样的想法后,一日,淑嫜红着脸,哭着跑来告诉朕。
她说,懿德弄坏了朕新赏赐给她的料子,还扇了她耳光。
淑嫜出身名门,自幼养尊处优,她这样的人,是不会说谎的。
她说这话时面容局促手足无措,朕知道她在撒谎,可这宫里的人,又有哪个口中是有实话的呢?
而她这个谎言,撒在了恰当的时候,朕才不会与她去计较。
朕去寻了懿德,她仍是梗着脖子与朕强辩,她说她没有。
朕第一次打了她,让六宫只以为她是个悍妒妇人,自然而然疏远了她。
自那日起,她果然也刻意与朕疏远起来。
可朕心下安然,半分也没有想去规劝她的意思。
朕是皇帝,是天下之主,她不过是朕的妾。
她有何权利在朕面前耀武扬威,有何能耐要朕先与她低头?
荒唐。
后来,秀妍给朕添了个儿子。他是朕的第一子,是贵子,朕初为人父,欣喜极了。
也是在这时,懿德开始与朕低头。
她向朕赔礼认错,与朕说,从前是她性子太烈,伤了彼此的感情。
朕知道,她是看秀妍有了孩子,心底羡慕,也想一尝为人母的滋味。
可她如何能想到呢?
她这一生,都无法怀有带有爱新觉罗血脉的子嗣。
想至此,朕那份封存已久的愧疚又再度涌上心头。
看着她尤似从前那双含情脉脉的眸,朕无法不重新接受她。
自她们入宫以来,一晃,三年过去了。
祖制每三载一次的选秀到了日子,这亦是朕登基后第一次大选。
那日在御花园,朕隔着层纱,瞧着形形色色的秀女,眼都晕了。
她们说话娇滴滴的,浑像一个模子刻出来,半分没有新意。
朕瞅了大半日,总算见到一与众不同之人。
隔着纱幔,旁人大抵都不敢看朕,偏她不同。
她立在御花园的那一刻,就梗着个脖子看着朕,目光一刻也不曾游移。
朕问她,你梗着个脖子在瞧什么。
后来才知道,她是懿德的亲妹,遏必隆的次女,唤作婉媃。
朕何尝不知晓遏必隆的心思?懿德失宠,他巴巴儿寻着新人送到朕身边试探朕的心意。
朕本该撂了她的牌子,可朕却很好奇。
朕是天子,旁人都怕朕,她为何不怕呢?
于是,朕留了她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