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薛珉之提点,老王妃心头那股热乎劲儿很快变凉,皱起眉头,将手里的介绍信搁置于画像旁边,抬头问宁王,“那贡茶投毒一案,可查出些眉目了?”
宁王答:“正在查。”
男人话语不轻不重,和缓沉稳,不带情绪。
老王妃扶着檀木书台,薛珉之拉过圈椅,置于老王妃背后,王妃缓缓坐下,思索片刻道:“所谓贡茶投毒,怎么看都不像甄家动的手脚,那茶经过多少道人手,甄家好端端的为何要谋害皇嗣?恐怕这投毒之人,应该是宫闱之人,甄家不过是贵妃抓不准凶手,胡乱出气的对象罢了。”
贵妃之所以生大气,乃因她生出一个公主后,过了三年才好不容易怀上孩子,自然宝贝得紧。
薛珉之像是认可她的话,略颔首,“就目前查的,可能性很大。”
老王妃得到肯定,心里大石落定,“既然甄家无辜,那甄家的姑娘嫁给你,也无碍。”
男人语气温和,“母亲,总归要避嫌的,再者,一来儿子不想成亲,也不方便成亲,二来甄小姐恐怕另有所求,非真情自愿。”
老王妃忍无可忍,猛拍桌子,“又是这番说辞!都几岁了你!难不成还记着那张茹?人都死了七年,你还记着她?”
侍立在旁的张嬷嬷眼皮跳了跳。
薛珉之依旧没生气,情绪似乎永远处于不动声色的状态,他穿着圆领碧波蓝直,腰间一根半掌宽的玉带,整个人如同秋日平静的湖水,沉稳收敛,又透着一股远离尘埃的凉。
“母亲说笑了,儿子早忘了张茹。”薛珉之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好听又冷静,“就事论事,甄小姐扬州第一美女,家世鼎盛,秉性温柔,求娶的青年才俊定如过江之鲫,为何会嫁给儿子做续弦呢?想必是被家里逼着来的,若甄小姐不愿,就算勉强成婚,以后也不会幸福。”
老王妃冲口而出,“你怎知她不愿?”
顿了顿,自个儿也觉得底气不足,嘟囔道:“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再说了,天下婚姻,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管感情不感情的,若全都按自己意思来,那天下不乱套了。”
经过这么些时日,见过无数小姐姑娘,如今终于遇到一个样样齐全,合乎心意的,老王妃说什么也不肯放过。
老王妃心一狠,曼声道:“总之,我已经派人请甄小姐来京城相见,到时候你得去接她,等打探清楚她的过去,若无问题,你们就成亲!”
薛珉之听老王妃语气,似早已派人去扬州请人,如今把他找来,不过是通知他一声而已。
摇摇头,薛珉之拱手道:“母亲,儿子还有事,先告辞,您保重身体。”
“走走走!没出息的东西!”老王妃气呼呼的摆手。
薛珉之走出寿康苑,轻轻叹气。
自从张茹、周晴死后,他一直留在西疆,甚少回京,与老王妃相处时日极少。哪怕因为老王妃的自作主张心中愤怒,他也不会对着见一面少一面的母亲发火。
其实从踏入屋里,老王妃让他看画像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生气,但顾念着母亲,薛珉之不动声色。
他不想、也不能娶妻。
经过刚才一闹,薛珉之又不大想留在王府,想了想,回清宁院叫上叶子尧,拿上两身衣服,又出府去大理寺呆着。
走到大街上,叶子尧见他面色不虞,大致能猜出怎么回事,小心道:“王爷,老王妃又让您娶妻了么?”
薛珉之没答。
叶子尧斟酌片刻,道:“要不您就从了老王妃吧,不就娶个妻吗?”
薛珉之瞟他一眼,淡淡道:“娶回家,让她死么?”
这话若让外人听到,会以为是克妻之缘故,但叶子尧却知不是。
最近几年,薛珉之头痛症越发剧烈,有时会失去神智,胡乱发狂。
从西疆辞帅回京,固然有为王妃养老送终之故,担心病情延误军情,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试想若娶妻,忽然发狂,失手杀人,又成一桩惨案,是以王爷坚持向老王妃说明自己不愿也不适合娶妻,只是老人家想念孙子,死活不听罢了。
叶子尧作为随身亲随,知道王爷的顾虑,想了想,道:“可王爷总得给自己留后啊。以前在军中不能有女人,回到京城,总得找个女人为王府开枝散叶,小妾外室什么的也好。”
“没娶妻,找什么女人?”薛珉之挑眉拒绝。
叶子尧无言以对。
*
扬州。
甄府。
媛媛在屋里绣荷包,荷叶儿绣到一半,秋霜提着裙摆从门外进来,低声道:“小姐,成郎君又来了。”
媛媛放下荷包,疑惑抬眼,“婚是他们退的,我们也同意了,他还来做甚?”
秋霜道:“就说想见小姐一面,言辞十分恳切。这几日成郎君一直在府外徘徊,像真有要事。”
媛媛想了片刻,道:“罢了,那就见一面吧。老在府外转悠,让人瞧见多不好。”
夏雪帮她把线篓子收好,主仆三人从后门出去,很快在后门巷子里遇到成凯琅和他的书童。
成凯琅身着白色儒衫,头绑白色方巾,身形颀长,容貌俊美,虽然瘦弱了些,却和话本里的清秀书生一样。
刚下过一场小雨,书童帮他撑着玉骨伞,二人静静站在深巷中,任谁见了也会多看两眼。
当初媛媛点头和成家联姻,就因为成凯琅和其他人不同,他出身富贵的盐商之家,身上却无一丝铜臭味,反而尽是清癯的书生风骨。
听到动静,二人侧过头。
成凯琅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柔声道:“媛媛。”
那一声媛媛,包含了无尽相思。
媛媛想起以前的点点滴滴,眼睛微微变红,但又想起退婚之事,深吸一口气,冷淡道:“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吗?”
成凯琅深深凝视她,“媛媛,最近过得好吗?”
媛媛原本有点伤感的,听到这句问话,心里的千头万绪瞬间不翼而飞,一双美目泠泠地瞧着成凯琅,声音清晰,“成郎君,我们已经没了婚约,我过得好也罢,不好也罢,与成郎君无关。”
成凯琅沉默片刻,低头道:“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让媛媛软了心肠,她深吸一口气,别过头道:“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哪怕成家退婚的时候又是赔罪又是做低伏小,放低了姿态,然退婚就是退婚,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人伤心欲绝。
成凯琅深情注视媛媛,又说了一声对不起,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我知道如今说什么也没用,听说你们缺钱,这些拿去用吧。”
媛媛很诧异地瞧着成凯琅,咬着嘴唇道:“成郎君,你这是瞧不起我么?”
“不是!”成凯琅见她误会,慌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帮帮你!”
媛媛眼眶酸涩,后退一步没接,摇头道:“郎君既然无情退婚,又何必再做有情之态,没得让人误会。”
“不是误会。”成凯琅激动道,“媛媛,小可待你的心,日月昭昭,天地可鉴!”
媛媛不解,“既如此,又为何退婚?”
成凯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媛媛,我不能违背家里的意思,你能理解的,对吗?”
媛媛咬着唇,她太理解了,他们这些人,总归要以家族为先的。
但是,理解是一回事儿,感情又是另一回事儿。
成凯琅凝视着她,“我是迫不得已,媛媛,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人!”
媛媛到底是伤心的,侧过头,不让成凯琅看出自己的失态,“我已知郎君心意,咱们有缘无分,此生不要再见了。”
身体微微颤抖,胸口想卡着大团棉花,让人喘不过气,媛媛转身走进门内。
“媛媛!”成凯琅想追过去,被秋霜夏雪二婢拦住。
“郎君请自重,既无婚约,又无瓜葛,以后还是不要见了。”
“成郎君重视家族,就该知晓若再和我们小姐牵扯,不止对小姐无益,对您无益,也对成家无益。”
成凯琅怅然若失地停住脚步,遥遥望着已经失去媛媛影子的门扉。
秋霜夏雪二人进院,叫人关上门。
媛媛进屋,扑在床上无声流泪。
她曾经,是真的把成凯琅当成未来夫君的。
她家茶商,成家盐商,都在扬州颇有地位,男才女貌,样样登对,别人都称这门亲事为天作之合。
那时候多高兴啊。
可惜……
媛媛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原本想绣张帕子也没心情绣了。
闷雷滚滚,天空陡然阴沉。
不久下起了大雨。
媛媛推开窗户,雨丝淅淅沥沥滴落庭院,捶打着院子里的草木,那些才开的木芙蓉,明艳艳的,如今在雨水里被殴打得蔫头巴脑,没了生气。
整个世界,笼罩在蒙蒙水气中。
雨水一直持续到半夜才停,或许是雨声的缘故,媛媛心烦意乱,睡不大好。朦朦胧胧睡过去再醒来,雨停了。
推开窗户,屋檐下依旧有几滴水珠滴落。院子里的花草被雨水洗净,焕然一新,昨日被淋得蔫蔫的木芙蓉,重新舒展着花瓣,娇艳无比。
媛媛瞧见,心情莫名好转。
“小姐!”秋霜从外小跑进屋,边跑边喊,“京城来信啦,宁王妃请你上京一叙!”
京城来信让甄家欢天喜地,笑颜逐开,觉得定是老王妃和宁王看上了媛媛,才让她入京,媛媛当宁王妃的希望很大。
媛媛勉强露出微笑,吩咐夏雪秋霜收拾包袱,跟着王府派来的人,动身前往京城。
繁杂急促的琐碎之事,冲淡了见到成凯琅后的酸楚。
罢了,成凯琅喜欢她也好,不喜欢也罢,她到底对成凯琅是个什么感情,都不重要了。
有些人,错过就是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