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后多日, 你近况如何?
——第二批千里眼已至,备极工巧,晴天能望二十里。
——快要冬至了, 渐入严寒,万请珍重。
晏少昰回头又去读了一遍,觉得“万请珍重”太过了,划掉这四字,改成了一句更热乎的,“新年新气象,年根你多买几身新衣,别抠那点银子”。
廿一在帐外站了半个时辰,听着里头又有团纸团子的动静, 这侍卫头子无甚表情地想:第七份了。
半个时辰写了七八遍废稿,也不知道雕琢出了什么妙句。廿一本以为殿下只是写点关怀挂念的话,这下一百个确定了,殿下是正儿八经在写情信。
——离别仓促, 有话未尽, 留待以后说。
砚台里的墨从边缘干到里头,只剩一个圆芯了。
晏少昰忽然停了笔,平时就爱皱着的眉捋不直,灯下更显得苦大仇深的。
大抵是他不常写信,明明每一个字都仔细推敲过了,也没缺字少划的,可这么些字凑一张纸上, 总觉得……
难堪。
晏少昰从复杂的心绪中扯出这么个词来,觉得再准确不过了。
好像信出了这道门,暗里就会有无数双眼睛剥开信封, 恶意地窥伺,滑稽地揣度,嬉皮笑脸地谈论里边的每一句,指摘他每一个仔细推敲过的字,用字的每一条笔画作刀,破他的腹,剖他的心,啃噬他的骨血……
心事一写出来,就成了不被人珍重的东西。
他忽然有些恼,提声唤。
“廿一,取一套鲁班锁来。”
外边半天没动静,廿一隔着帘问:“……殿下说真的?”
鲁班锁,鲁班匠人改良了千年的锁,以繁复、多变、难解而闻名。军中有时会用于递送国书,防着两方使臣龃龉,路上损毁或篡改国书。
最新琢磨出来的一套鲁班锁是精铁做的,以八达扣榫卯法里外嵌套两重,组装好是个有棱有角的铁疙瘩。但凡是个脑子不够聪明的人,解一辈子也别想解开。里头能装下双手抱球那么大的东西。
廿一:“万一姑娘打不开……?”
晏少昰冷笑:“该她打不开。”
那缺心少肺的东西,走前叮嘱她“有事来信”,她竟“无事一字不写”!出门半个月了,没见天津那头送过来只言片语。
廿一从殿下八岁时跟上他的,等于陪殿下走过了一半的岁月,知道小主子是心里边别扭。
廿一闷笑两声,出去取鲁班锁。刚走出几步,看见传令兵背着信匣来了。
“殿下!天津的信来了!”
里头的脚步声几个大步蹿到了帐帘前,人却没出来,晏少昰双手攥了攥掌心,徐徐踱着步,又回了桌前坐下。
“进。”
传令兵亲自送进去,看见殿下捧着一本书,看得很是入神,一个眼风也没扫他,只“唔”了一声:“放桌上罢。”
等传令兵一走,信匣就忙不迭地开了盖。
门前几个影卫各个长了两条灵耳,手背掩着口,快要笑厥过去了。
信纸都是竖排线,她却专门横过来用,晏少昰得迁就她从左往右地读。
“尊敬的二殿下:
您好!收到您百忙之中寄来的一杆白梅花,我甚是感激。
可惜那花不耐活,没两天就蔫吧死了。但殿下赏的,那能随便扔么,那不能,我找了个破锅埋进去了,听说梅花插枝能活,看它造化吧。
您是让我学习梅花不畏严寒、逆势盛开的气节,我领悟到了。
其实我更想要草原上的牦牛肉干,还有御寒的皮毛,我这里皮裘大衣卖十几两一件,贵得离谱。殿下下回寄信的时候,麻烦给我捎几条,谢谢。
祝您平安。早点凯旋。”
落款是:“您永远忠诚的朋友”。
……阴阳怪气的。
晏少昰一时分不清她是成心作怪,还是真的阴阳怪气。
但心里却是滚烫的。这缺心短肺的家伙,好歹还惦记着他平安凯旋。
这炽热萦于怀,半天不消退,于是他穿着身素衣,趁着深夜查防去了。
几百名宿卫绷紧了皮。宿卫都是一夜两哨,站两个时辰,人不可能毫不走神,老远看见银甲反光的、看见穿大氅的,就知道是将官下来查防了,赶紧相互提醒着点。
晏少昰摸准了他们偷奸耍滑的路数,这一查,逮着了好几个围着火炉烤土豆的,赏了一顿军棍。
晏少昰舒坦地回去睡觉了。
蒙古二十万大军在北边圈了一道弧,分左、中、右、三路。
左路五万大军,对上的是领大同府的代亲王;右路承德,那是当年塞王谋逆之乱后,先帝一手清干净的地方,更不缺老帅悍将。
上马关恰恰在两地中间。
三国全等着这位殿下亮亮脸,看看是骡子是马。
西夏闭紧国门,据守贺兰山和巴彦淖尔不出,避战的姿态摆得明明白白的。
金人缩在辽东,在中京路外暗暗窥伺,他们既怕蒙古攻下了京畿,这么块大肉自己一丝也吃不上;又怕蒙古打京畿久克不下,人家大军都聚齐了,必定不会空手回去,万一掉头向东打,够他们吃一壶的。
几国形势微妙,夹在最中间的耶律烈如同一条野狗,瘸着一条腿四处撒欢儿溜达,反正这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他。
他忙着联络旧部,也忙着拦截两边的探子。
蒙古西路大军和大同关内军,这两支大军每天派出去的探子和前哨足有几百之数,全要走和林格尔过,正好是他的地盘。
西辽被蒙古覆灭了家国,深仇大恨刻在骨血里,自然不可能放他们过去,把疑似蒙古探子的通通杀了,人头串成链子,趁夜偷偷窜到元军营外二里处,摆个下流的“老子日你”的图案。
元军白天瞧见了,再想追人,遍野上连只鬼影都瞧不见,只能气得跳脚。
耶律烈手下最忠心的亲部不过万把人,可要杀他,如同在草原上找兔子。
野兔扰人得很,但真要去宰他们,两万兵撒进草原也如海里撒豆,稀稀拉拉的,结不成网,清剿西辽余部要耗费的人手太多,得不偿失。
至于准不准盛朝的探子过路,全凭耶律烈心情。
两边都以为西辽兵最近春风得意,走路都是颠着步的——实则他们眼中“野狗”一样的耶律烈,愁得一天掉一撮头发,腿发软,落脚都是虚的。
他喝了三天的稀粥,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战事一触即发,上马关屯粮不多,盛朝连散落在边境线上的民屯都不管了,大半个月没给民屯派发粮食。
流民再信“圣子”,也得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没余粮时,圣子也得往边上站。
可见盛朝都是一群伪君子!
耶律烈喝着稀粥,吃着粗粝发酸的马肉,心里揣着一肚子怒。
手下匆匆来报:“大汗!大汗!乌都又抓了两个汉人!”
“这狗崽子!怕是想吃死他老子!”耶律烈恨得咬牙,胡茬狠狠抖动几下,腮帮陷下清晰的骨廓。
他一摔碗,提起大刀挂上腰间,狠狠一掀帘出了门,扯下的半幅帐帘摇摇欲坠。
“父汗?”
在外边跑马的二王子耶律兀欲唤了一声,眼珠子一亮,立刻跳马追了上来。
——父汗要杀乌都了!父汗终于忍不了那崽子了!
广场上,一排汉人被捆着手脚,拴成了一串葫芦,加上今儿新抓着的两个,已经十六个了,全是盛朝的探子。
耶律烈老远看见就来火。
乌都最近魔怔了,集宝似的抓了一个又一个,把这些探子全养起来。这么多张吃白饭的嘴,使部落的粮仓雪上加霜。
这些探子嘴紧,就算严刑拷打也问不出来多少东西,何况乌都不让拷问,还给他们座上宾的待遇——他祖宗都一天一碗粥了,这些汉人一天给两碗!
一群探子席地坐着,警惕地看着西辽那蓝眼睛的小王子走上前来,扬起天真的笑脸,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
“阿坎,可汉纳丝一如阿森?”
一群探子面面相觑:西辽都快绝种了,谁闲得没事学契丹语?
乌都两只手连比带划,叽里呱啦又说了一大段,很努力地给他们翻译自己的意思。可惜用鸟语解释鸟语,只说出来一段更难懂的废话。
山翰林含笑为他翻译:“这位小公子是问你们——大哥,你们是哪里人?”
乌都连连点头,热情洋溢地学了一遍。
古今汉字发音不同,直接拿后世语言问,盛朝人大概能听懂一半——可乌都不敢。
他穿来时在葛循良将军府里,这具身体的母亲是个胡姬,说的是北境小部族的语言。他一个三岁小儿,父亲又不在身边,学话比别的孩子迟,身边没人教他说过盛朝官话。
之后被耶律烈这狗贼带到这儿,耶律烈疑心又重,他认定非我族类迟早造反,怕夜半的刀横在自己脖子上,所以从不在部落里留异族人。部下曾劝他豢养异族奴隶,惹他勃然大怒。
于是这半年多下来,乌都只学会一口契丹语。
万幸山翰林,山鲁拙——是位博学多才的先生,解了乌都的困。他跟盛朝人说话,得先用契丹话说一遍,等山翰林帮他翻译,自己再学着说一遍。
有这层掩饰,乌都的官话突飞猛进。
“大哥!你们是哪里人?”
一群探子听过这圣子的邪乎劲,又见耶律大汗提着刀,站在边上虎视眈眈,忍不住嘀咕:这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法子?
里边有心细胆大的,试探着答:“我是赤城人氏。”
“大同府的。”
“云内人。”
乌都听着,表情越来越失落,见最后两个犹豫不答,似有顾忌,乌都眼睛灼亮地盯过去。
“我们两个,是京城人氏。”
乌都:!!!
京城的!
他快乐地连连甩腿,坐在椅子上,悬空的两条腿快要转成了风车。
看见耶律烈眉眼狐疑,乌都连忙压制住这阵狂喜,装作镇定,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句。
山翰林:“小公子要你们说说京城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奇妙的人和事?”
——奇妙的?
几个探子互相望了望,挑了个口才最好的。
“我们京城里住着皇帝一家,房子忒大,有九百九十九间半屋子,每个屋里养一个妃子,皇帝每天挑一个屋睡。”
“今年皇帝他娘过寿,老太太的衣裳全是金线织的,曳尾有那么那么好几丈长,皇帝下令织造局一个月就得织出来,累死了十个绣娘啊。”
山翰林:“……”
这不扯犊子。
这俩探子不知道是京城哪个旮旯小村的,征兵征进来了,大概连内城都没进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