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爹!快来看呀, 放焰火啦!”
京城一年大宴小宴、千秋宴万岁宴,一年能放七八回焰火,珠珠每回见了, 仍激动得能把地跺出个洞,蹦着跳着满地转圈。
“来啦来啦!”
天津城焰火放得早,这天子渡必要有京畿的气势,从鼓楼、北大关军营到天津城五个县, 焰火轮着放, 每一个时辰放三回, 东边的刚停,西边就接上了,保管叫这个“长算盘”形状的城,任何地方的百姓都能赏着。
静海县地界偏中, 没漏过一场, 漫天的彩花与烟尘盖住了天。
唐荼荼被这震耳的轰声惊地捂住了耳朵,这动静,这高度, 不像地面烟花。她叫了声“叶先生”。
叶三峰没听着。
唐荼荼扯扯他袖子,指着烟花迸射的远处:“那边是不是北大关?”
叶三峰点头,也扯着嗓门回她:“确实是北大关军屯, 这种节典的礼|花|弹都是在军营放的, 不让百姓经手, 炮火制造库也在军营中。”
那里就是总兵府了, 唐荼荼记住了这个方位,有点惦记杜仲。
公孙老爷说年前送他回来的,这都除夕夜了,还没见着影儿。
宅子里的雇仆都回家去过年了, 剩下的有两户家生子,是老宅跟过来的,还有几个长契雇仆。
从京城跟过来的都是忠仆,不好亏待,唐老爷挥退那些虚礼,把正厅的桌椅重新摆了,热热闹闹摆了三大桌。
叶三峰端一杯酒,笑着起身:“夫人小姐都不开腔,这杯先由我敬老爷罢。”
“今年,老爷自请外任,这是不破不立的大胆略——叶某来的路上还寻思老爷肯定吃不了这苦,这一个来月我走了半个县,实觉此县百姓民智未开,穷得有道理,这地界远远比不上京城。”
“老爷选了此地磨砺,还没上任,您就见天的走东跑西,巡视县学,案户比民。老爷真是到哪儿都能踏踏实实沉下心做事,叶某佩服!”
说完仰杯一敬,自己干了。
唐老爷才要摇手,一脸的愧不敢当。
唐荼荼不愿意看爹总这么谦逊,年后二月就要上任了,老这么和气温厚怎么行?如何压得住衙门那一群老油子。
她立马鼓掌:“叶先生说得好!爹当得起这夸奖!”
引得一屋子家仆纷纷应和:“是啊,老爷是要干大事儿的,我们擎等着老爷飞黄腾达,带咱们全家更红火呢。”
一片欢声笑语中,最后一道大菜端上来了,是海河入海口能捞着的最大的洄游鱼,一条鱼有七八斤重,头尾俱留,是最有分量的“年年有余”。
“第二杯就由我敬老爷吧。”
唐夫人侧身,端起酒,张口说出来的话好像是提前打好腹稿的。
“人都说贤内助,贤内助,偏我笨口拙舌,来了天津这许久,也没给老爷帮上什么忙,但我做事儿慢点,仔细点,也出不了什么纰漏,老爷且容我慢慢学吧。”
她一口喝不下那么多,尝了一小口,辣得眉眼斜楞。
瞧老爷眼里浮起泪意,伸手要握她的手背,唐夫人瞪一眼,给他手瞪了回去,又端着当家夫人的威风,起身敬大家。
“要我说呀,家里不能全仰仗老爷一人顶门立户,各位在咱家多年,忠心不二、做事伶俐,任谁都是看在眼里的,咱们一起帮着老爷,把这衙门撑起来。”
“夫人说得好!”
唐夫人又扬声说:“年后的辛苦不比从前,到了二月,咱们就涨月钱!”
这下,整厅人都沸腾了。
闹过半晌,各桌开了席自己热闹,唐夫人起了点促狭心思,问:“老爷来了这一个多月,有什么收获与体悟?”
她是打趣,满桌人都笑吟吟望去。
唐老爷却放下了筷子,出神想了半晌,唏嘘道。
“曾在礼部,六部里头我最羡慕的却是户部,户部掌户籍、财经、土地、军需,钱财调度、国赋盈缩全由户部管着。”
“这一部人员比余下五部加一块都多,设置有九品十八级官,郎中、主事底下,还有度支、书吏、算盘使,管仓的管钱的数不清,最底下还有行走无数。”
“一层一层官员叠床架屋,一套班子竟有将近千人!——每年年底核准官员俸禄,户部的俸禄总数大得让皇上看了都得愣三愣。”
“御史总要先拿户部开刀,说官儿太多啦,要‘裁撤冗官,精简吏治’,我也跟着信了。但每年精简,每年裁汰,户部的官数总是减不下来。”
“你们可知道是为什么?”
谁也不知道,连见多识广的叶先生也听入神了。
唐老爷叹一声:“因为一切民生政务奏到皇上面前,就只剩几个数了——江南清吏司上报,当地垦出新田多少多少;山东饥荒,招抚安置流民多少多少;军需拨放款项多少多少——呈到皇上眼前的,全是一列一列的数。”
“什么民为邦本,民殷国富,没亲眼得见,总是隔了那么一层。”
唐老爷眉宇凝重:“直到这地方一看,哪里有能裁撤的官呐?一县民生政务得几百人才能分任,各司其职。这么多人,仍防不住蹦出什么纰漏岔子,可咱们县才多少人口?六万多人——全天津,全北方,全天下又有多少万万民?”
“县官县官,都说是七品芝麻官,可民生大事吊在身上,不能松懈半分啊。”
他这一番话,一下子把酒来酒往、欢欢喜喜过除夕的众人给说愣住了。
唐老爷发现自己搅合了气氛,立马说:“大伙儿吃自己的,是我说多了,该罚!”
自己满饮一杯,笑着坐下了。
席上众人又热闹起来,仆役们只看身前一尺三寸地,做好分内之事就很好了。
主桌上几位先生、唐夫人都陷入沉思,甚至十一岁的珠珠小丫头,也皱着细眉想了想爹的话。
如果官员都有事儿可忙,那就不是“冗官”了。唐荼荼脑子转得快,这些土地、人口、税赋的数据,说到底,都要归到统计学上去。
拿全国人口大普查为例,即便在后世的和平年代,有各种科技加持着,人口大普查需要调度的工作人员也得上百万,放在这时候简直是不敢想的事儿。
要是人员分工不周密,各府、各省庶务之间有重叠,数据上报不及时,那简直是统计学的灾难。
更让唐荼荼惊讶的是,这时代竟是有全民数据库的!
不管说统计得细不细,方法够不够先进,单说当权者如此重视统计工作,就是件让人惊喜的事儿了。
“荼荼,赶紧吃鱼呀,酱油蒸的,你不是最爱这个味儿么?”
唐荼荼知应了声,融入全家的热闹里。
宅门紧闭,门房也没留人,还是唐大虎耳朵尖,听到有人敲响了大门。他一个箭步窜出去,不多时,又迈着大步回来。
“姑娘,公孙老爷亲自送杜仲回来啦!”
唐荼荼:“在哪儿呢!”
宅门外,几十个披甲执锐的兵士列成方阵,站在门前铿锵有力地喊:“大直沽海卫所,奉大将军命,送杜神医回家!”
吼声气势雄浑,惹得巷子里左右人家都开门出来看。
这阵仗,唐荼荼止不住脸上的笑了,怪道杜仲迟迟不回来,原来是被奉为座上宾了,舍不得回来呀。
马车车帘掀开,里头的郅勇伯似喝了点酒,赤红着脸,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便下去,隔着窗与唐老爷说了几句话。
杜仲踩着脚凳下了车,几乎是被士兵撑下来的,落地脚一软,唐荼荼眼疾手快搀了一把,连忙喊了两个家丁把他架住。
杜仲歪着脑袋瞅她一眼,又仰头瞅了瞅家门,看见“唐宅”二字,眉眼直笑。
好嘛,一股酒味,不知道喝了多少。
唐夫人轻声埋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胡嬷嬷,快吩咐厨房再添几道新菜。”
“可不敢吃了,再吃得顶食了。”
公孙景逸拦了一句,他自个儿滴酒未沾,年轻就是好,大红灯笼一照就是满脸光华。
他拱手给唐荼荼赔不是:“小杜兄弟医术了得,不光教了军医截肢术,还给几位将官治好了沉疴,几个将官不让走,非要留他吃年夜饭,从晌午吃吃喝喝一直到天黑,酒菜就没停过。”
“小杜兄弟不胜酒力,我瞧他醉得狠了,说是让他住到初二再走吧,他偏不,一定要今夜赶回来,说要‘回家’。”
这“回家”俩字,听得唐夫人心花怒放,不待荼荼说什么,连忙使唤人把杜仲背进去了。
唐荼荼:“治好了什么沉疴呀?”
公孙景逸:“有一个将军左脸面风,那半张脸歪斜着总抽抽,杜仲连施了半月针,已经能自如合眼了。”
唐荼荼:“还有呢?”
公孙景逸眼皮一抖,视线立马往边上游移:“别的都是大老爷们的病,你打问这个害不害臊。”
唐荼荼:“……”连蒙带猜是懂了。
她唤一声:“爹,快别拖着伯爷说话了,诸位赶紧回家过年吧。”
公孙景逸笑了声:“还是茶花儿善解人意,得,初四咱们再聚。”
告别了公孙一家,大门又锁上了,仆妇把杜仲安置到偏院,喂了醒酒汤,等了半天,杜仲依旧没大清醒。
军营里不像外边喝花酒,喝甜酒,伙头兵自有绝佳的酿造手艺,酒后劲足,杜仲还是头一次坐没坐样,脑袋枕在圈椅靠背上,躺成一个看着就难受的姿势。
他轻声喃喃:“姑娘,我今儿真欢喜……”
唐荼荼只当他喝多了,应承着:“是是是,欢喜。”从靠背缝里给他塞了一个坐枕。
她给芳草使个眼色,赶紧在偏院收拾个屋子出来,杜仲没在这宅子里住过,铺盖和洗漱用品都得准备。
屋门开开合合好几趟,这被盛赞为“华佗再世”的少年,谁也没看,仰头望着屋顶,双眼朦胧覆了一层水。
“我跟着师父这些年,民间称我们一声‘太医’……太医,太上圣医,官学博士,听起来好大的威风,是不是?”
“其实在宫里……别说是宫里,但凡家中有肱股重臣的人家,都把太医当下人看的,呼来挥去,毫无体面。”
“什么话,怎么说,得提前在心里念几遍,一个词都不敢说错了——要是说一句‘不好治’,那些守着老太爷、老太太等着分家产的孝子贤孙,就要指着太医鼻子骂。”
他哽咽了一声,声音更虚渺了。
“我有时好恨啊,恨人轻贱,也恼火别人当大夫什么都能治得。”
“师父有时劝我,说人各有命……这‘命数’摧我折我,没给过我几天好活。说‘命苦’罢,别人能这么说你,自己说自己命苦的,那是废物。”
“从前,我只当‘人上人’都是投了个好胎的,金银窝里生出来的,才能得人敬重。”
“这半月才知,原来,旁人的敬重也能靠我自己的本事,挣回来。”
他喝得面红耳赤,眼睛只虚虚睁着一条缝,说了好多的话。
唐荼荼怔怔听着,喉间像堵了黏糕,一个字也发不出。
“川贝!”杜仲忽然尖锐喊了声:“快。”
那叫川贝的药童猛地醒神,小声问:“唐姑娘,您家茅厕在哪?”
唐荼荼愣了下,忙说:“外院就有,我领你们……”
“我不在这儿!”杜仲吼了声:“川贝,扶我回住处。”
杜仲双腿难受地曲扭几下,抓着药童的手,跌跌撞撞地出了院子,主仆俩喊开了后门,姿势狼狈,半走半跑着远去了。
唐荼荼怔怔看着。
他身下流下淋漓的水渍,夜色很暗,可唐荼荼还是看见了。
叶先生倚在后门边,分明刚才在厅里时还醉醺醺的,此时又亮起一双世上事全瞒不过他的眼。
“受过宫刑的,是没法自如排尿的。唉,这孩子,大概是从不在陌生地方解手的。”
唐荼荼光是听着,就要难受死了。
南边静海县巡卫衙,又一波焰火轰然上天,漫天的光彩与烟尘经风一吹就散。
月色澄明,人间的愁与苦全升不上天。
初五,就算是过完了年,京城家家户户门前攒了一地的红鞭屑儿,都挥着扫帚出来扫,扫完了拜一拜,喊个“诸事大吉”,点把小火烧了。
一季的粮草和十万床棉服棉被一齐上路,竟用了五万辎重兵。
从京城一路行出通州,两侧百姓夹道欢迎,最多时候一条街上聚了几万百姓,出了通州城,空气才算是通畅了。
晏少昰回身望着不见头的车队,唇角一捺,燥郁升上了脸。
京城都夸皇家娘娘们心慈,棉被用的是八斤重的棉花,十万套棉被要防潮,包裹起来就是百万斤。
只看斤秤确实不算多,可棉被跟粮草不同,粮草一车能堆垛千斤,棉被捆扎严实,一车装不下十床,一路淋霜受雪,送到边关还得等天暖和的时候晾晒。
纪氏挑头出这主意,果然是蠢货。
上百面彩旌高扬,那是各式各样的仪仗旗,举旗的小兵操练久了,行走步速都有规矩,那么大的旌旗鼓着风,走得拖拖拉拉的,全是在耽误辎重兵脚程。
一群影卫默不吭声,护着马车围了两圈,把吹号敲鼓的乐兵撵得远远的,就怕殿下不高兴。
晏少昰无甚表情,望了望东南方向,又算算行程,起码还要走六天,难免动了点心思。
初五了。
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胖了没,瘦了没,天津口味习惯没,想我……咳。
心尖上仿佛有蚂蚁挪步,痒得止不住。晏少昰低低唤了声:“冯九,你过来。”
一名长相俊俏的影卫应了声,打马靠近,附耳贴过来,才听殿下说了一句话,这影卫脸色立马惊悚起来了。
声音都变了调儿:“小的哪里敢……”
被二殿下瞪了一眼,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负责辎重的副将俞丘明一路警惕,不停跑前跑后巡视着。
他看见殿下莫名其妙地从马车钻出来,换成了骑马,笔直笔直坐在寒风中,披风也不穿。
吹了半天风,突然就染了咳疾,吭坑咔咔一声接一声的,又从马上换到了马车里。
俞丘明惊得不轻,把殿下给吹得风寒了,真要怪罪起来这是他的罪责,连忙请了军医过来。年侍卫却寒着一张脸,说他们随行中有大夫,不用操心。
与此同时,一队普通装束的骑兵岔入了另一条官道,朝着天津方向冲去了,马蹄如飞,溅起滚滚黄尘。
俞丘明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六个人,紧张兮兮地又来请示。
车里的二殿下咳了两声,声音有气无力的,哑着嗓说:“本殿用他们办点私事儿,你不必置意。我头疼得厉害,想清静清静,你不要声张,每日把饭食送来就行。”
不要声张……
俞丘明想起那些“二殿下宿有头疾”的隐隐约约的传闻,心里一咯噔:头疾可大可小,但放皇子身上,这就是要命的大事。
二殿下铁骨铮铮,能让他疼得气虚无力的头疾必然是大疾,绝不能传扬出去!
他一骨碌翻身下马,跪地打千:“殿下只管好好静养,末将以项上人头发誓,决不让任何人靠近此车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啦~状态不佳,调整了两天,继续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