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过年过节总是吃肉的,伙房虽然也会做元宵,稀里呼噜顶多算口甜面汤,不能顶正经饭。
大清早,各将军一碗元宵汤还没呼噜下肚,主帐的扈卫来传信:“今日十五,主帅说请诸位将士们看军演,各营选派十人上城墙,最好是会识字的,观后写下观战的心得体悟……”
话才说一半,一群将军就乐了:“看个打架还写心得?”
那扈卫便笑:“是殿下的原话。每营十人,多了带回。”
这话是白说,前军一个骑营少则八百人,步兵营人更多,千二百到千五百不等,光是每个营的校尉和都头都能凑够这十个数,一时间也不管会不会写字了,点够人头就上城墙。
几日前,他们就听着了信,说殿下身边那个新来的狗头军师出了古怪招儿,要在军中搞战场演习,换言之就是模拟实战操练。
说是练兵,却与往常不同,光是条条目目的规则就写了十好几页,有图有话有旗语,正儿八经的名字叫“兵棋推演结合模拟对抗”。
主帅营的老将们,这几天门儿也没出,听说全在搞这东西。
昨儿又提了几大袋黄土上城墙,往城头上砌了一个大沙盘,棋桌长宽半丈有余,放在了万里眼的旁边,可见地位不一般。
军号响了三声,是正练的号角。
一群小将军列阵等在主帅营前,终于看见了殿下和那狗头军师走出来,行走间还在侧头说话。
一个白身,得殿下抬举封了个校尉,居然敢跟殿下走成肩并肩了!几个老将军都在后头一步跟着呢。
这少年听说姓萧,不知是从哪个京大营训出来的,兵气很重,却又始终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迈步抬臂都很方正,分明姿态闲适,没专门端着架势,可就是每一步的步距、手抬多高,都几乎没差别,像一个动作不停重复。
这少年个头不高,身量也不阔,走在一群将军里当真是鹤立鸡群,有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将军们大多龙行虎步,说得好听点是龙行虎步,说得不好听点,十个将军八个驼背。
因为上了战场最紧要护着的就是前胸。战马上的骑兵要伏低身,调整重心护住前心;弓手要时刻准备匍匐身子躲敌箭;盾兵更不必说,手举七八十斤还能站直的,敬你是条汉子。
将军们最闲适放松的姿态,都是双肩前塌的,肩膀虬结像俩驼峰。不驼背的那几个都是练长|枪的,也都是边地有名的美将军,家中妻妾排成行。
旁边的小将军袁焕,瞧见萧小校尉这行走姿态,直觉这少年下盘无力,低笑了声:“绣花枕头。”
他是今日演武的头一阵。江凛总共应了三战,上午下午夜间各一场,大有“你们随便上,以车轮战打也无法赢我半场”的架势。
可太招人恨了!
上了城头,司老将军还捧着那几页细则一条一条地读。
他拿着的是一份裁判细则,指着其中一条问江凛:“这——‘弱鼓五声,城头升三面三角旗’是甚么意思?”
江凛:“您是裁判,可以随心所欲地给战局加入各种变数,除了此一战的获胜目标——歼灭敌军不改之外,别的什么都能由您改。”
“弱鼓五声,您令城头的鼓兵轻轻敲鼓五下,三角旗作的是气象旗。升黄旗代表天亮,黑旗代表入夜;红旗意指高温酷暑,在高温模拟天气下,马与人的最长行进距离缩短三分之一,比方平日里战士能不停不歇地走十里地,酷暑之下只能走六里半,必须就地寻找水源。”
“白旗代表寒冷降雪,路结霜冻,人与马的行进速度减慢三分之一。如果要在野外扎营休息,需得寻到避风口,备好取暖木材,不然,以每个时辰冻死十分之一的兵马作为惩罚。”
袁焕震惊:“啥玩意儿?!”
忙抢过规则来看了看,只觉纸上各种规则看得人眼花缭乱。
光是自然条件的变化,就有七八种之多,风雨雷电门门不缺样样有,还可能会突然冒出来区别于两方势力的第三方敌人,或者某方的援兵。遭遇战有遭遇战的讲究,突围有突围的讲究,门门类类各不相同。
乍看像象棋,象走田,马走日,每颗棋子都有自己的道道儿。
实则袁焕越看,越觉一身冷汗。
把象棋三十二子连着楚河汉界挪到实战中,它也就是个棋盘,棋盘上小兵走卒能吃炮打车,放战场上谁敢这么打?棋盘上再精妙的计策,再险恶的招式,都只是开阔智慧、磨炼心性用的,放不到实战中。
而一份兵棋规则,其中蕴含的千变万化甚至没法用脑子想,袁焕一动脑子,立刻被山呼海啸般袭来的变数砸了个头昏脑涨。
军师陆明睿笑了声:“前日发下去的兵棋细则,叫你们仔细推敲琢磨,都不当回事。”
袁焕一脸的一言难尽:“我一个拿刀的武夫,你们一群读书人,三天两头逼我背书。”
“读书人”放在军中策将谋士的身上,委实是个蔑词。陆明睿笑了笑,也不计较,往东城墙二殿下的方向望了望。
殿下独自坐在棋盘前,已经在排布林地规模了。
兵已在城下整队,袁焕来不及细看了,卷成纸筒往腰上一揣,咕哝:“不就是在林地打个架么,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是不是把他们那边三百人全杀干净,就算我赢了?”
江凛微微一笑:“不用全歼,默认一方九成以上的兵马死亡后,装甲武器损坏,士气达到崩溃值,立刻结束战斗。”
袁焕理解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用自己稀烂的数算算了算三九二百七,杀二百七十人就够了。
他大笑一声,抄过鼓槌咚咚敲了几声,朝城墙下吼:“弟兄们走喽!向东,去咱们的地盘!”
陆明睿怕这野人莽撞,忙吩咐传话兵提气喝道:“全军听令!今日攻守只准用二石弓,拔去箭镞,只留箭杆!力大者不可满力拉弓,成心伤人者杀无赦。”
年轻的袁焕将军一脸的牙疼,背着身挥了挥手。
本朝一石重三十二斤左右。两石弓的意思,是把弓弦吊在墙上,弓柄负重两石后能把此弓拉满,此为两石弓。对军中将士来说,骑射三石,步射五石,三石以下都算是轻弓了。
两石弓射不远,弓弦也不是劲道的牛筋牛皮,而是普通的鹿弦,捶打熟了也吃不住多少力,射五十步之外就几乎没有准头了,又去了箭头,怎么打也是伤不着人的。
箭柄前端涂抹石灰粉料,粉料里要掺两军的军旗颜色,一红一蓝,射中敌人后,默认以头、颈、胸腹等要害位置中一箭即死;射中手臂,失去作战能力;断腿后不准行走,仅可以匍匐前进。
三百个兵目瞪口呆地听完,各有各的惊奇。
“那我是左撇子咋办?射中右胳膊,左胳膊还能挥两下刀哩!”
“射中腿就不能单拐跳啦?只能趴在地上那还打什么?直接下场便是了。”
七嘴八舌没个样子,肃纪尉喝骂了声:“既是棋规,就守着,别多话!”
这头一战规模最小,红蓝双方都是步兵配弓手共三百人,仅仅是要他们熟悉兵棋和军事演习的规则。引入了一个“裁判”概念,在战局中不限时地给出变数,听来繁琐,其实逻辑也简单。
而从大处说……
江凛望了望高耸的城楼,红砖斑驳,廊檐高翘,二殿下与他身边一群大将都站定了,正定定俯视着城下。
掌兵之帅,与身经百战的老将,这群人才是关键。
——他们要从头开始,构建各种兵种、各种武器的杀伤力效果模型,学着如何往兵棋系统中赋值,要将天气、士气等等各种不能量化的因素引入其中。
从呆板的、没法变通的赋值开始,慢慢养成快速精准建模的习惯;从信息滞后的战场观察,逐步变成事先预测出效果而设计的布筹方法。
兵马未动,建模先行。
上马关主城以北、西、东,三座辅城,东辅城下是一片茂密的林地,常绿的松柏、速生的白杨和桉树杂生,不打仗的时候取材造纸,打起仗来就没人敢出来了。只有一些不服管的刺头兵,会趁着巡夜偷偷摸摸来烤肉吃,生一团小火,林木密得城墙上几乎看不见火光。
惊蛰已过,将到春分时节了,树梢生翠,五花八门的虫子也全爬出来了,小兵提着箭杆子一戳一条虫。
袁焕意兴阑珊地圪蹴在地上,烤了只兔子吃,不大高兴。
周围士兵排着队往箭杆前端抹石灰,这粉末轻飘,风一吹就扬一世界,一吃一嘴的白灰。
他与江凛分立丛林两头,谁也看不着谁。只因听说这位是个狗头军师,袁焕没大意,派出去的五路探子铺开了半个林,等了半个时辰了,也没撞上半个人影。
“他们没进林深处。”袁焕啐了声,把烤焦的兔肉往火里一扔,麻利站起来:“不等了!咱们主动攻上去,左右两路各点三十数向前探路,中路二百人随着我,别分散,先谨慎些向前进。”
“末将领命!”
袁焕一个五品的步军尉,身边的副将品衔也没比他低多少。
这头一阵择的人少,里边许多都是各营将军手边的校尉,就想看看让殿下奉为座上宾的这个小举人,有什么能耐,能不要脸地住到殿下营房旁边。
这头,谨慎地往林深处摸进去了。
那头,江凛还在把湿润的林地当作黑板,专心授课。
“小地形排兵里有个极重要的概念,叫战场容量——用《孙子兵法》讲,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首先要算的就是地图容量。”
他不管周围几个将军能听懂多少,只管往出倒,左右都有小兵拿纸笔记着,回头自有人去慢慢琢磨。话的意思简单,都能听明白,只差了实战中的理解。
“两方同一地形,人数和兵种相仿时,收益最大的便是伏击战。”
“……萧校尉?”有小将窘迫地问了声:“咱们还不动吗?”
三百兵都热血沸腾地等在这儿,等着好好打两下活泛活泛筋骨,却听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课了。
江凛停住话,罩上望远镜看了看城楼上的旗帜,还是普通的黄色晴天旗,老将军们还是望望这头,望望那头。
丛林茂密,他看不见袁焕的动向,却能看到城楼将军们的动向。就跟看戏一样,看客左顾右盼的,说明场上还没什么值得入眼的大动作。
突地,城头将军们一齐齐转向了东头。
——袁焕动了。
江凛笑起来,问:“若在林中设伏,你们最常用什么?”
小将们受不了他这磨磨蹭蹭的脾气了,他们一般不打林战,真去了战场上哪有三百人打三百人的仗?人太少有什么打头,无非是两边消磨罢了。
只有陆明睿不假思索道:“于高处火攻,低处埋伏弓手,阵前以小股游兵装作不敌,诱之,大军在敌人的必经之路设伏。”
江凛:“就按陆军师说的,去吧。”
全兵:“???”
本以为他是这一仗的主将,会有什么奇计妙策,却见这狗头军师把脚下的湿泥蹭平,重新画了一个大方格,中间长长一条横线贯穿,是为楚河汉界。
“……那、那且先由我调度。”陆明睿结巴了一句,定了定神:“探子全部撤回,别漏马脚,只留十个擅攀高的哨卫警戒敌军动向。”
“左路五十人埋伏在深林中准备火攻,但谨记林深草密,敌人保不准也会有埋伏。”
“中路是百姓以前取木辟出来的车马道,路宽,树少,以袁焕的脾气,不会不留后手地往大路直冲——所以我疑心他会分出起码三分之一的兵力,先去试探右路,右路有片深坳,形似一个倒扣的尖锥,底下小溪还没解冻,可以设伏,坡顶也是一个极好的伏击点。”
他说完,忍不住偷悄悄地瞟向萧校尉。
他大清早就赶过来摸了地形了。这番调度虽然只有三百人,却也是算无遗策了,只要己方后动一步,就变成了守势,以逸待劳算是上上之策。
可萧校尉一声没吭,没夸他伏击点选得好,甚至没抬头露一个赞赏的眼神。
众人下意识地望向江凛,指望主将吭个声。
却见人家不知从哪儿摸出块手帕,擦干净一个木桩子,提袍坐下,拿手里头的树条子往己方的兵格上画了几笔。
——左边一团火,写了个“五十”。
——中间画了一条长道,是为主路。
——右边画了一高一低两个伏击点,按着陆军师的布置在图上作了几个标记。
敢情这位不是来指挥,是过来玩大型过家家吗!
十个攀高哨卫的位置,全在图上画了个扁豆一样的标识。陆明睿怔了一瞬,立刻明白这“扁豆”画的是眼睛。
他也立刻震惊地明白了江凛另一重意思。
——敢情他是把我这个副将的才智,也作了棋子,一并算进了兵棋系统里。
——他才是棋手。
他端坐在这儿,随便敌方作什么打算,随便我方想设什么样的埋伏,随两边如何闹着玩,这小子脑袋放空压根儿什么都没想!
直到出兵的当口了,他才慢吞吞地把变数绘入棋盘,摆好棋阵,是因为认定了不论何种局势,他自个儿都有后发制人的能耐!
这是明明白白地瞧不起他们!
陆明睿深换一口气,差点气得笑出声。
这小子,好狂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