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烟想不出来。
可能真是她走运,那晚关熊崽子的窝棚,是老夫人屋里的丫鬟疏忽,忘记了上锁。
庚侯府除了小院子里的人,不可能还有谁关心她的死活。
星烟将这一切都归为了天命。
天不该她绝,菩萨在保佑。
星烟没心思再想,皇上还在等着她,她不能耽搁太久,下了长廊台阶,星烟直接去了蒋姨娘的小院子。
星烟原以为,除了小院子里的人,她并不会对侯府的一草一木心生眷念,然而当她远远地瞧见小院的屋角时,竟也念起了旧。
就算日子过的很不如意,那也是她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曾经活的心惊胆战,如今回过头一瞧,竟成了割舍不了的回忆。
小院门前,蒋姨娘早就站在那里等星烟。
星烟不喜欢姨娘对自己行礼,可规矩就是规矩,她如今是皇上的妃子,皇家的脸面都挂在了她身上,她不能丢,也没有人敢让她丢。
等到了屋里,跟前没了人,星烟又如往常一样,一把抱住了蒋姨娘,头上的珠钗晃动,清脆悦耳,听进蒋氏耳里,便是荣华富贵。
“姨娘,我是贵妃了。”
星烟很早就想对蒋氏说这句话,想告诉她,她终于熬出来了,起码在庚侯府,苏氏不敢再为难姨娘。
当初进宫的初衷就只是为了保命。
这一点,她做到了,她,姨娘,哥哥都还活着。
蒋氏红了眼眶,当初星烟进宫她没流泪,如今却流了泪。
“烟儿配得上。”蒋氏从未说过这般逾越的话,教了星烟一辈子为人低调,如何将自个儿藏起来。此时,却夸了她,就似是藏了一样宝贝,终于到了可以拿出手的那一日,蒋氏喜极而泣。
蒋氏也明白,没有白来的富贵,能有今日,都是星烟自个儿的本事,是她该得的。
“当初让你进宫,也只是盼着你能保住性命,从未想过你竟有如此大的福分,如今日子一太平了,我竟又生了贪念,若是我是个有本事的,能护的住你,也舍不得让进了红、墙内,这一进去,就没有了回头路,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蒋氏用帕子试了试眼角的泪。
从她和庚景刚生下来那时,首先求的是他们的健康,身子没毛病了,又才希望他们能聪明点,后来便是希望他们平平安安一生。
如今命暂且保住了,蒋姨娘又想他们能过的更加有保障,过的快活自在些。
人心自古都是贪婪的,她也不例外。
“位置越是高,眼红的人就越多,惦记的人多了,便是防不胜防,你可千万别大意,要好好保护自个儿,你父亲只是一位侯爷,在朝中并没有多大的权势,根本帮不到你什么忙,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
蒋姨娘不放心的事情太多。
“你哥哥又去了河北,若是在宫里,也有个照应......”
星烟听着这些唠叨,竟觉得轻松了很多,真正艰难的时候,姨娘一向都是沉默寡言。
星烟为了宽慰蒋姨娘,便将庚老夫人想帮助蒋家的意思,告诉了她。蒋家若是能有个在朝为官的人,经商之路定会更加通畅。
女人嫁了人,娘家就是后盾,娘家好了在婆家便有脸面,苏氏也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在庚侯府耀武扬威了这些年。
若不是苏氏最近与将军府闹翻了,怕这气焰还不会这么快消下去。
蒋氏怔住,大抵也是盼了这些年,终于等到了,一时回不过神,欣慰欢喜,都是有的。
“姨娘放心,日子会越过越好。”星烟对蒋姨娘说。
星烟离开小院时,蒋姨娘给了她一罐汤,让她带去了清晖园。
当年庚太傅喜欢喝,皇上也喜欢喝,蒋氏都记得。
“当初让你去找皇上,也是存了几分把握。”就冲着早年小院子里的这一罐汤,皇上也应该会帮这个忙。
但蒋氏没想到的,皇上不但帮了忙,还将星烟封为了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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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七年,星烟又去替赢绍送汤。
两人的身份都发生了变化。
七年前他是太子,如今是皇上。
七年前她是侯府的落魄三小姐,如今她是贵妃。
从小院到清晖园的那条路星烟很熟悉,数不清走了多少回,依旧还是那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两旁是成片的青竹,氤氲成雾,葱郁垂阴。
七年过去,她唯一一次到走过这条路,是在那场春雨中。
她去求他带她进宫。
星烟望着清晖园门前的那几处台阶,恍惚地犹如一场梦。
当年他主动要求要娶她,她吓得躲开,谁能料到有朝一日她主动找上他,央求着他带她进宫。
星烟提步上了台阶,一进屋便看到了当年他最常坐的那张桌案。
屋内的陈设与当年一样,完全没变。
她第一次送汤也是这般站在门口,并不知道屋里除了祖父之外,多了一个人,看到赢绍时,她只惊叹他的长相,并不知道他是太子。
后来知道了他是太子,她在他面前,便从来不敢抬头。
星烟从‘失忆’之后,再也没有进来过,后来她听说赢绍走了,祖父没过多久便离世,清晖园如何,她再也不关心,选择了遗忘。
如今再来,才发现记忆仍旧清晰。
赢绍没在里面,星烟寻了一圈没有寻到。
星烟知道他不会去宴席,他对她说过,他在清晖园等她。
星烟想起了那片竹林。
能在宫里种出一片竹林出来,说明他非常喜爱竹子。
星烟又折返往竹林的方向走去。
星烟怕罐子里的汤凉了,去时,也一并抱在了怀里,夏季的林竹,遮了一片阴,星烟顺着熟悉的路,走到了熟悉的地方。
明黄的龙袍在一片青葱之中,很显眼。
星烟走到了他身后,刚站稳,赢绍手里的竹签脱手而出,扔的很随意。片刻之后“嘭”的一声从竹林深处传来,星烟瞧不见他到底穿透了那根竹子,但知道是击中了。
赢绍回头看着她。
星烟心神会领,“皇上真厉害。”手腾不回来,但笑容做的很到位。
赢绍往后退了两步,退到她跟前,寻着记忆,反手往她头上摸去。
结果没摸到她一头青丝,却又将她的发钗弄歪了。
两人愣住。
星烟很想拔了满头的簪子,将头伸过去,随便他摸,今日他给了自己这么大个面子,他想如何,她都配合。
许是星烟脸上的狗腿表情太过于明显,终于让赢绍想起了当年他时常说的那句话,“马屁精。”
说完,又去替星烟重新插发簪。
“给朕送汤?”赢绍的眼睛往下瞟,落在了她手里的汤罐子上。
“嗯,姨娘煲的,皇上爱喝。”星烟回答。她知道,自己煲的不是这个味道,他不喜欢喝。
赢绍没说话,似乎默认了这一点。
“走吧。”赢绍准备出竹林,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见星烟跟的缓慢,又退了回去,手一伸从星烟的怀里将汤罐子夺了过来。
“你不知道先放在屋里吗?要被烫多少回,才知道长记性?”赢绍的脸很黑。
星烟觉得他说的话和他的表情,出入很大。若不看他那张脸,星烟以为是他在关心她。但配上他的表情,星烟就没有了任何念想。
星烟紧紧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赢绍又停了下来,捞起了她的手,没给任何解释,一句话也没说,牵着她一直走出了竹林才松手。
进了屋,赢绍将汤罐子往桌上一放,自个儿先坐了下来。
星烟很识相地去替他盛汤。
“心里舒坦了?”赢绍拿了桌案上的书,随手翻了两页,眸子一抬问她。她舒坦了,他不舒坦,她还是没同他解释昨儿为何没去太武殿。
星烟手里的汤碗差点没拿稳。
在他问出这话之前,星烟心里确实很舒坦,庚媛嫣和苏氏今儿的脸色苍白如雪,她解恨了。庚老夫人更是许了姨娘的将来的安危,还照顾到了蒋家。
往后,她不用再担心姨娘。
她是很舒心。
但如此被赢绍问完之后,星烟便有些不舒坦了。
因为皇上不想让她舒坦。星烟了然,皇上这间歇性的喜欢,又到了时辰。
星烟站在那不动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赢绍,对于他这阴晴不定的脾气,当真是猜不透,今日他陪着自己回来,不就是想让她舒坦吗。
既然不想让她舒坦,那还干嘛跟着她回来。
她又得罪他了?星烟觉得不太可能,自认为自己对他已经极好,极为迁就。
“皇上想让臣妾怎么样呢?皇上想让臣妾舒坦臣妾就舒坦,皇上不想让臣妾舒坦,臣妾就不舒坦。”星烟的眼皮子跳的厉害,紧绷的唇线,透露出了她内心的倔强。
她膨胀了。
星烟被自己吓到。
天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突然作死。
这个时候,她该打起精神伺候他,应该将脸上的笑容笑成三月桃花般绚烂,去讨好他。或者以她一贯的性子,她该害怕,她该垂下头不敢说话。
他就是她的天,她过的好与不好,全都凭他的恩赐。
星烟非常后悔。
对面赢绍一双黑眸就似是在看一件稀奇玩物一般,紧紧地盯着她。
星烟一颤,扑通一声跪下了。
她胆小如鼠,众所周知,刚才她是中了邪。
赢绍从椅子上弯下腰,侧头去愁她的脸,上扬的嘴角带了一道似有似无的笑容。
“发脾气了?”赢绍问的很轻。
他以为她的脾气,也随着那场高烧给烧没了,原来也还在。
所有都是装的。
就刚才暴露了,露出了狐狸尾巴。
在清晖园头一回同他发脾气,不过就是他问她,“汤里怎么没桂圆的味道?”
她抬起头盯他,眼睛扑闪的厉害,唇线却崩的很紧,她说,“民女没本事,煲不出太子想喝的汤,民女就不为难太子了。”
说完抱着汤罐子转身就走,走了一半又倒回来,如现在这般跪在他面前。
“民女说错了,民女明日再来同太子送汤,多放些桂圆。”
态度转的很快,能屈能伸,才是她的真本事。
“臣妾不敢。”星烟的头越垂越低,不敢去看他。
赢绍又只好动手,将她的下巴捏住,让她不得不看着他。
“皇上,汤凉了,要不臣妾喂皇上喝?”星烟提前抢了话头,当真笑成了三月的桃花。
赢绍也笑了,久别的括弧映在脸上,反而让星烟的笑容僵住,痴痴呆呆地看着他,由着他凑近她的耳朵说,“好啊,那你喂吧。”
那笑容,同七年前的一模一样,如寒冬里的一抹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