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冬笙处理完陈夏望的后事, 又回到他们同居的屋子,极少出门。
白天她精神恍惚,晚上枕边的冰冷, 令她呼吸都困难。
谢兰恬不放心她, 跑过来和她住,怕她天天闷在屋子里,还经常拉她出门走走。
看到人流,林冬笙莫名觉得和他们格格不入。
她似乎连这个世界都产生排斥感。
她经常在陈夏望的房间一待就是一整天, 什么也不做,视线涣散, 走神。
基于陈夏望以前每日都操心的问题,林冬笙现在也按时进餐, 不至于瘦到脱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谢兰恬也不可能永远陪着林冬笙,到后来只能周末来看她。
谢兰恬带林冬笙到一座人烟少的山寺散心。
山寺在半山腰, 寺庙不大,院中有颗大榕树, 上面挂满许愿牌,旁边有一弯许愿池,池中有个石龟, 阳光照入水中, 钱币银亮。
在功德箱捐完钱,谢兰恬烧香祭拜,林冬笙抬头看了眼佛像慈悲面容,没去烧香,她从小不信这种。
自陈夏望离开,她的表情越来越少, 只剩下淡漠和疏冷。
她们下山在半道上休息,遇到一个闲游僧人,他穿着僧衣,眉目平和。
谢兰恬外向又自来熟,很快与僧人聊起来,问的都是“你们平时在山上吃肉吗”“会不会玩手机上网冲浪啊”“有无聊的时候吗”之类的问题。
僧人不疾不徐回答她,面目温和,平易近人。
谢兰恬拉过林冬笙,说:“我朋友最近心情不好,大师你能帮劝说两句吗?”
僧人看向林冬笙,温笑道:“你有何想问的?”
“都说神佛普渡众生。”林冬笙说,“那能渡我么。”
“为何不能。”僧人双手合十,“心诚则灵。”
林冬笙抬眼眺望远处人间烟火,没说话。
“有时不必过于绝望,所谓绝地逢生,事事都有因缘转机的可能。”
僧人留下这句话,漫步上山。
风吹乱发梢,林冬笙喃喃道:“是么。”
谢兰恬当时以为林冬笙不可能信佛,谁知从山寺回来,林冬笙还真开始礼佛。
见她抄写的满页经书,谢兰恬惊异的同时,也发现她并没有因此变得好过,沉痛流转于笔尖纸墨。
夜深,林冬笙辗转难眠,重新坐回书桌,提笔抄写。
直至天光微亮,她才停下笔。
看着满桌的纸张,初晓的光亮未及眼底。
“不必渡我,但求渡他。”
*
就这样熬过大半年,迎来除夕。
林冬笙从淅池回到邶市,照旧到墓园看望钟绘雪。
细雪绵绵,林冬笙将围巾松开点。
看着静默在风雪中的石碑,她没什么想说的话,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
站了许久,林冬笙只说句:“你在那边会见到他么。”
回答她的只有穿梭于黑夜的冷风。
“见得到的话。”
“替我跟他说声新年快乐吧。”
*
今年的2月8日,林冬笙没有再做那场关于车祸的梦境。
梦里只剩风声和满地白雪。
她独自在其中行走,看不见边界,望不到终点,好似有什么东西被不断割裂丢下,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
2月9日清晨,她从梦里醒来。
林冬笙睁开眼,茫然间感觉心头空了一块。
她动作迟缓地起床,垂眼瞥见空无一物的右脚脚踝,莫名觉得少了点什么。
看到床头的经书和桌上抄写的经文,她抓了把头发,想半天想不起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是不信佛么?”
林冬笙走出自己房间,看到隔壁紧闭的房门,顺势推开门一看,空空荡荡。
“我为什么要租两人住的套房?我不可能和人合租啊。”她想了想,自问自答道,“可能当初没找到合适一人住的套房。”
林冬笙洗漱完,想到要上班,回房画个淡妆,换好衣服拎起包才记起自己没了工作。
“啊?”
“我之前因为什么辞职?”
大清早起来,接二连三的问题令她困惑不已。
林冬笙思来想去,只总结出两个字:“奇怪。”
她抱着电脑到客厅投简历找工作,心头又浮起怪异感。
客厅柜台上放有两个相框,林冬笙拿起来看,一张照片是她的毕业照,她穿着学士服,手捧一束蓝色鲜花,站在排球场上。
另一张的场景相同,只不过她是穿着白色休闲衬衣和黑色长裙,手背在身后,肩膀向左侧微倾。
依照这个姿势,她应该在靠着什么人才对。
她也隐约觉得这两张照片应该是合照,可照片里的人物只有她。
那她为什么要穿两套不同的衣服在相同的地方拍毕业照。
心头愈发空落。
怪异感持续好几天,林冬笙找到工作,开始正常上班。
某天她实在吃腻外卖,干脆下班到超市买些食材自己做,可当她洗完菜切好食材装盘往旁侧一递,瞬间愣住。
她的身侧明明空无一人,可她怎会出现这样的动作。
当她开火要炒菜时,也习惯性抬手去接什么。
她的手顿在半空,张了张口,思绪也空白片刻。
关火,这顿饭实在做不下去。
林冬笙打电话叫谢兰恬出来吃饭,两人到达约定地点,点菜,先上几样甜品。
谢兰恬吃着小蛋糕,问她:“新工作怎么样?”
“还行。”
林冬笙说起自己近期状态:“我总觉得心里发空,身边少点什么东西。”
谢兰恬叹口气,深沉道:“人到中年都会这样的。”
“你也这样?”林冬笙问。
“当然啦,有时还会迷茫焦虑,不懂自己后半生要咋过。”
林冬笙总想问她一个问题,这顿饭吃到快结束,她才忆起想要问的是什么。
“你是不是还有弟弟妹妹之类的?”
谢兰恬看她一眼,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
“我弟谢杨杰你不是见过吗?”
“那没有其他表亲之类?”
“没啊。”谢兰恬说,“哪来的表亲,我就一个弟弟。咱俩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清楚?”
“这样啊。”林冬笙微微蹙眉,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回去的路上,因为谢兰恬穿着牛仔短裤,林冬笙看到她右脚踝上的红绳,上面还串有犬牙、桃核和铜钱。
林冬笙指了指红绳,说:“你戴了好多年。”
“从小戴到大,这个在我家那边有辟邪保平安的说法,我妈说这犬牙上的裂纹是替我挡过一灾。”
林冬笙莫名觉得自己右脚空空的,“我也可以戴这个吗?”
“从小开始戴比较好吧,不过你想戴也可以戴。”谢兰恬说,“现在网上都有卖。”
林冬笙很快上网买了一条,戴在右脚上,试戴的感觉对了,可她又觉得这条不对。
她又换不同店,买了五十条,大多都是红绳系有犬牙、核桃和铜钱的样式,一条条试戴完,她仍是不满意。
难道她以前戴过类似的,甚至更好的,所以才觉得这些都不如意?
这就有点荒谬了。
林冬笙干脆强压下那点落空感,全心投入工作。
日子一天接一天度过,她这个年纪的同龄女人大多围绕家庭,孩子和老公的话题闲聊,她没兴趣,也不打算参与,完全没有找对象的念头。
别人觉得怪异也好,理解也罢,她都不在意。
工作和生活难免遇到不顺心的事情,经同事提醒,林冬笙才发现自己的记性真是有问题,她去看医生。
医生:“你的意思是感到不愉快的事情会自动忘掉?”
“对。”
林冬笙有时看到一些新闻感到不舒服,下一秒就会忘记。
同事的推诿甩锅,客户的刁难,生活上遇到的摩擦,只要她感觉不愉快,下一刻便会忘得一干二净,心情自动轻松起来。
好像伴随着什么消失,她也丧失了难过的能力。
林冬笙做了上下里外的检查,甚至还看了精神科,医生的诊断是她的身体及心理都没问题。
医生看着这位嘴角无意识带有笑弧的女人,说:“这有影响到你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吗?”
“这倒没有。”
“如果没有的话,从某种层面来说也算是好事。”自动带有消除不愉快的能力,少见又让人羡慕,如果人人都有的话,那他的病人会少很多。
医生又问:“你觉得你的生活幸福么?”
“并不觉得。”
医生稍愣,面前的女人说这话时是面带笑意的。
太矛盾了。
林冬笙离开医院,走在人行道上,经过一家花店,脚步一停,转头走进去。
很小的一家花店,由一位年轻女人打理。
林冬笙目光定格在一束蓝色的花上,五片花瓣,中间黄色的小花蕊像颗小太阳。
她不自觉伸出手指轻触花瓣,“这是什么花?”
女人说:“它叫勿忘我。”
林冬笙心脏骤缩,有种难言的钝痛,令她眼眶湿润。
可下一秒,她就忘记这种感觉。
明亮的日光照满街头,来往车辆人流。
林冬笙怀中捧着满满一束蓝色鲜花,心口却空若无物。
看着身边经过的人,她好似缺了某样重要的东西,彷徨茫然,不知如何寻找。
*
某天,林冬笙收拾家里,翻到一盒东西。
里面有一本结婚证和几张结婚照。
翻开结婚证,她眼睛睁大。
上面的照片只有她一个人,以及红色背景布。
惊悚得手抖,她连忙再看那几张结婚照。
她穿着洁白婚纱,头发染成白色,皮肤画上皱纹,一副老人妆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六十多岁,背景里的晴空下,她笑得温柔幸福。
可这几张照片从头到尾都没看到新郎。
……
谢兰恬接到电话,立即赶到林冬笙的住处。
出于林冬笙一个人住的安全考虑,谢兰恬也有一把她家的钥匙,以防不时之需。
谢兰恬按下门铃没有动静,只得拿出钥匙开门进去。
进入房间,她看见林冬笙表情空白地坐在地上。
“我结过婚吗?”林冬笙讷讷地问她。
“怎么可能!”谢兰恬语气肯定,“你结婚我能不知道?!”
谢兰恬走近她,垂眼见只有一个人照片和名字的结婚证,以及只有新娘的结婚照,顿时背脊发寒,冷汗直冒。
“我我我靠……”谢兰恬震惊半天,“这什么情况?”
“你房间该不是闹鬼吧!冬笙,要不赶紧搬家?”
这些东西实在无从解释,林冬笙拿结婚证到民政局核对,几年前的监控早就没了,工作人员也觉得匪夷所思,公章是真的,个人信息登记和录入也只有她一个人的。
只有一个人,工作人员又怎么可能给她办理结婚证。
这件事几番调查也没得到结果。
林冬笙看着这些照片,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人格分裂,为满足心底不知道的愿望进行角色扮演。
这个解释也很牵强,毕竟她在正规医院挂号过心理卫生科和精神科。
事情没有结果也只能告一段落。
事实上不是她不想追查,而是她自动忘记了这件事。
就跟忘记那些与难过有关的事一样。
谢兰恬再三劝林冬笙搬走,林冬笙没听,她不是恋旧的人,但对现住的这套房子十分不舍。
这种感受说不上来,可能住太久就熟悉得有安全感。
虽然她一直觉得安全感该是自己给予自己,而不是从其他东西获得,这样更稳定也更持久。
林冬笙还将这套房买下,隔壁的房间空着,没招合租。
她度过一年又一年,见过太多悲惨人事,某次参加同事的葬礼,她才发现自己不但丧失难过的能力,甚至没了与悲伤共情的能力。
她很难融入那种沉重的氛围,也很难体会别人的哀绝。
所以她活得很轻松。
轻松得她发现自己的灵魂变成碎片,每走一步都遗落一片。
生命仍有终点。
林冬笙的终点在五十岁那年。
那年的2月8日,林冬笙躺在床上,明显感受到生命的流失。
心跳和呼吸变得缓慢,五官传达的五感变得模糊迟钝。
在生与死的临界点,某种禁锢被打破。
林冬笙用尽最后力气拨通一个电话。
“我记起来了。”
“什么?”听到电话那头虚弱的语气,谢兰恬一阵心慌,“冬笙你怎么了?”
林冬笙气若游丝,继续在说。
“他……”
“耳东陈的陈。”
谢兰恬手忙脚乱地起床拿钥匙出门,“你在说什么呀?我现在过去。”
“他叫陈夏望。”
林冬笙闭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我们曾在夏天相遇……”
作者有话要说: 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