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冬笙完全不给陈夏望独自消沉犹豫的机会, 连日子都不选,第二天一早就和他到民政局。
说实话,要放在二十年前, 林冬笙绝对不相信自己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陈夏望头发已经花白, 皮肤皱纹也多,他的年轻模样早就不复存在。
现在的他看起来更温和睿智。
今天来民政局的人不多不少,他们前面排了两对新人。
其中一对年轻的看起来都是二十来岁。
年轻女人情绪高涨,话也很多, 转头就和林冬笙聊起话来,“诶, 姐姐,你怎么就跟你爸来啊, 你男朋友呢?是不是待会儿才来,这种重要的时候再忙也不能迟到啊。”
见陈夏望沉默退开一步,林冬笙牵起他的手, 拉回来,笑着介绍说:“他是我男朋友。”
“啊?”
年轻女人愣了下, 尴尬笑道:“对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林冬笙知道她说这话没经过思考,也没有恶意, 点头说:“没事。”
“祝福你们。”年轻女人干笑着转回头。
过了会儿, 年轻女人用气音和男朋友聊天:“我知道有喜欢大叔的,没想到还有喜欢年纪这么大的,图啥啊?”
男人也压低声音说:“那不就像新闻里面写的图钱呗,二十多岁女人嫁六十几岁老人,等着名正言顺拿遗产,没想到我们还能亲眼见到大新闻。”
年轻女人白他一眼:“没准是真爱啊。”
男人轻哼:“就你们女人一天想着情啊爱的, 也不想想现实真理。”
女人气得叉腰:“不谈情不谈爱,这么说你只是口上说爱我,其实图的是我家那套房子?”
男人连忙哄她:“我爱的当然是你,图也只图你。”
陈夏望还在犹豫,他知道林冬笙不是冲动,可他一想到她这样好的人,因他而受到非议和异样眼光,就觉得呼吸都有些艰难。
以前他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难熬,和她相差的三年,仿佛永远无法跨越。
现在他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快到担心她会难过很久。
“陈夏望。”
林冬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我不在意。”
“我以前从没想过要和谁结婚。”
“但我现在快乐得不畏惧任何目光。”
她的笑容温柔而有力量,“待会儿拍照,你要跟我一起笑哦。”
情绪顺着血液奔走,填充满心房,陈夏望看着她的面容许久,缓声说:“你总是对我太好了。”
他的嗓音不再清润,变成老人特有的低缓。
等拿到两本红色结婚证,出到外面,晴空阳光正好,树叶也显得鲜绿。
陈夏望盯着照片里苍老的自己,以及笑靥的她。
内心多出一种安定,一种归属感。
*
筹备婚礼本应是繁琐的,林冬笙不想浪费时间,一切从简置办。
请来的人也很少,陈夏望请了卢蕙萍她们,以及初高中一些朋友,林冬笙则是请了些同事。
除了谢兰恬、谢杨杰和卢蕙萍他们知道陈夏望患有衰老症,那些初高中同学惊讶于陈夏望老得如此之快,同事则是在想林冬笙为什么要嫁给老男人。
林冬笙不在乎其他人目光,但不能不在意陈夏望的心情。
婚礼前一天晚上,林冬笙去店里弄头发,谢兰恬坐在一边哭得不行。
林冬笙笑她:“你这哭得没人相信明天是我的婚礼。”
“你结婚我当然高兴。”谢兰恬一包纸巾用完,又开一包,“可夏望患上这种病,你以后要怎么办?”
“以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谢兰恬擦完眼泪,视线不再模糊,看见镜子里的林冬笙弯着眉眼,眼眸明亮。
那种幸福感几乎要溢满出来。
不管以后如何,她现在是真的感到幸福。
谢兰恬盯着看了许久,终于也跟着弯起唇瓣。
*
婚礼那天,天气正好,阳光明媚不刺眼,天空一片纯澈的蔚蓝色。
鲜花,气球,随处装点。
林冬笙身穿洁白婚纱裙,手捧鲜花,踩着碎落满地的阳光,走向在另一边等待的他。
两人视线隔空对视,皆是一愣。
陈夏望头发染成黑色,而林冬笙昨晚才将黑发染成白色。
不仅如此,陈夏望让人帮涂厚厚一层遮瑕和粉底液,掩饰皮肤老态,林冬笙则是学了老人妆,亲手为自己化上。
他们都太为对方考虑。
闹了笑话,两人相顾一笑。
林冬笙满心潮热,眼眶鼻子都酸得难以抑制。
他朝她伸出手。
他们在众人的目光中相拥亲吻。
……
这天晚上,陈夏望躺在床上,情绪久久难以平复。
看着身旁沉睡的人,他眸光微动。
“我以前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慢得好像永远也追赶不上,永远只能落在她后面。
比她小三岁,情感又来得太早,那时年小的他,哪怕敢张口说喜欢,喜欢二字也显得没有分量。
因为比她小三岁,他总在追逐她走过的痕迹。
上了邶市一中高考光荣榜,进入淅池大学,读相同专业。
而现在,要为时光的延续付出代价,他的时间变得太快。
但因为她的温柔坚定,他完全没了遗憾。
他们交握的手上各自戴有一枚婚戒。
在昏暗的壁灯下,戒指表面仍有些许光泽亮度。
*
过了两天,林冬笙拿到婚礼场上的拍摄照,从镜头里看,画面确实像六十岁老太太嫁中年男人。
她自顾自看着笑了好一会儿,将照片收好。
结婚后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
林冬笙第二次向公司递交调岗声明,调到相对清闲的岗位工作,她想花更多精力和时间陪伴陈夏望。
陈夏望常常叫她安心工作。
林冬笙说了句:“工作哪有你重要,我都想辞职了。”
陈夏望只好闭嘴不再说,不过林冬笙很快真辞职了。
一想到他在她目光未及的地方流失岁月,她就觉得心慌,可眼睁睁看着他老去,她又难过至极。
林冬笙辞掉工作后,每天仍然起得很早,走进厨房,和陈夏望一起做早餐。
上午他们都坐在客厅沙发看书,中午陈夏望做饭。
林冬笙本来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人,这些年跟着他养成午睡习惯。
到傍晚,他们一起去超市买菜,林冬笙试着做晚饭,陈夏望在旁边帮忙。
用过晚餐后,他们到附近广场散步。
广场一角放有一个小音箱,二十多位阿姨们跟着音乐节拍跳舞。
林冬笙看看阿姨,又看看陈夏望,笑说:“要不要一块儿跳广场舞。”
陈夏望被她突如其来的想法惊了,勉强维持住表情,“不要。”说完,他抿起唇。
林冬笙笑出声。
事实上陈夏望完全有符合年迈外表的老者心态,淡然,沉稳,睿智,可一到林冬笙这里,才像枯木逢春,有了年轻时的活气。
天上有星月,地上立晚灯,轻风拂过夜色,他们牵手走回去。
这是他们的一天,普通夫妻的平凡一天。
*
出于某种心理。
两人婚后不约而同,都没将头发染回来。
陈夏望苍老的脸顶着黑色头发,林冬笙年轻的面容配着白色头发。
可随着时间拉长,陈夏望重新长出白发,林冬笙的发根也长出一截乌黑。
黑白两色的差异,就像他们之间的时差。
而这个时差,还在不断扩大。
*
试问每天清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爱人多了一缕白发,多了几道皱纹是什么感受。
林冬笙难以形容。
当她看到他的年华不复,每分每秒似刀刻般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她就觉得连难过都是在浪费时间。
林冬笙时常在他怀里,心头发颤。
比起他时间的短暂,更显得她的时光漫长。
白头偕老,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及。
她多希望她的时间和他一致,即使短暂,也足够浪漫。
……
又过了一年,林冬笙三十四岁,到2月8日夜晚,仍旧重复着那场梦。
陈夏望老化得更快了。
他走路变得迟缓,站久了需要拐杖,没走多远就已是疲惫。
他很少再出家门。
林冬笙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陈夏望对人世的不舍都基于她,他想要叮嘱她注意天气变化,晚上早点睡,一定要吃早餐……他想说的事情太多,可他变得健忘,有时张口就忘记自己想说什么。
他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本以为林冬笙会厌弃他老了的样子,但她没有。
她看他的目光是平静的。
陈夏望待在家里,除了看书外,最长做的事便是照顾阳台盆栽,以及修那盏蓝白色台灯。
他的眼睛已经不能看清很精细的配件,需要带上眼镜,后来手抖得根本装不上螺丝钉。
林冬笙说:“这台灯款式很老了,要不我给你换一盏?”
他看起来像个老顽固:“不要。”
过了会儿,他苍老的手摩挲着台灯,目光柔和微亮。
“这是你送我的第一样东西。”陪他度过了很多艰难时刻。
*
卢蕙芝得知陈夏望患病,自己养老享福的如意算盘被打翻,没想到儿子比她老得还快。
她干脆上门讨钱,一次性要个干净。
她还没见到陈夏望,先碰上的是林冬笙。
“林石坤那厂子的好处,你拿得还少?”
林冬笙懒得管,不代表她不知道。
“一码事归一码事。”卢蕙芝说,“我对陈夏望虽然没有养育之恩,但他是我生的,他能有今天也是因为我当初带他到邶市,否则他就只能在那破村子里自生自灭。”
“所以你就要一直吸他的血?”
林冬笙知道陈夏望每个月工资的一部分汇给了卢蕙芝。
“我最后给你一笔钱,你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林冬笙表情阴冷,“否则,你走在人少的地方就该注意点安全问题。”
林冬笙不想这种事令陈夏望心烦。
卢蕙芝背脊一寒,咬紧牙关说不出话。
十几年前陈夏望答应给她钱,让她不要打扰到林冬笙,十几年后林冬笙给她一笔钱,让她不要出现在陈夏望面前。
她最看轻的感情,却被他们证明坚定。
到头来,她才像个笑话。
*
林冬笙三十五岁那年的7月24日傍晚。
看起来寻常无奇的一天,林冬笙也照常做着平时要做的事。
“我出门买菜。”林冬笙说。
陈夏望在阳台应了声。
他躺在摇椅上,手上捧着一盆小白花,轻轻碰了碰花瓣,目光遥看远边沉落的太阳。
关门声响起。
随着太阳逐渐下沉,他的手也一点点往下垂。
直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于天际。
……
林冬笙卖完菜回来,进门一路往阳台走,“今晚我做个土豆焖□□,这次保证把土豆炖熟——”
她的话音倏然止住。
陈夏望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闭上了眼,手低垂着。
一盆小白花摔在地上,风吹过时,花瓣微微晃动。
作者有话要说: 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