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送走了猴哥回来,云燕低声跟他说:“你真派人出去找啊?如果这种事情都要管的话,哪管的过来。”
卓然道:“不然怎么办?老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任务交给我了,我不装装样子如何交差呀?更何况,这美貌的女子走失,说不定真的就遇到了什么祸事了,早点找回来大家都放心。”
这话卓然只是随口说的,没想到很快竟然变成了事实。
下午时分,南宫鼎急匆匆跑来禀报说,他们在紫竹林时,在竹林深处发现了一具女尸。经过初步辨认,与猴哥所说的王司业的小妾非常接近,已经派人去通知王家来认尸了。
卓然不禁目瞪口呆。自己当真一语成谶?他心里沉甸甸的,赶紧问南宫鼎:“是自杀还是他杀?”
南宫鼎想了想说:“不好说,现场有血迹,但是看着又像自杀,还是请老爷您去实地看看吧。”
卓然当即坐着轿子,带着一帮衙役迅速出城,赶赴城外的翠竹林。
翠竹林在武德县是小有名气的,环境优美,镜月湖缓缓从翠竹松柏之间穿行而过,地上青草悠悠,基本上没有什么灌木。即便是寒冬腊月,翠竹依旧青翠可爱。
如今已是初春时分,湖上刚刚化冻,湖边上还有一圈圈的白色冰层。春天气息已经临近了,遇到风和日丽,在家中闷了整个冬天没有出来透气的大户人家便会带上暖炉出来踏青,想要寻找第一片绿色。
因此这翠竹林已经有人光顾过了,包括那位国子监的司业,带着家眷也来这儿踏青过,没想到这一次,他的小妾却惨死密林深处。
这一片翠竹林占地非常广,一般踏青都在镜月湖边的青草地上,很少有人到翠竹林深处的。因为越往里走,里面越幽深,荆棘丛也越发的多,有些地方是没有路的,必须要用刀砍开一条路,才能接着往里走。
这些翠竹都是野生的,老了黄了新的又长出来,密密重重,密的地方连人都没办法穿行。
翠竹之间,长有各种姿态怪异的树木,为了跟翠竹争夺阳光,也拼命往高处长。在密林丛中远远望去,便好像翠竹林里站着的一个个怪物似的,特别是天色黄昏时,看的着实有些瘆人。
玉香的尸体就被发现在距离一棵奇形怪状的古树不远处的一棵大毛竹下。
卓然对南宫鼎道:“你们居然还能找到这么远的地方,看来还是很用心在做事。”
南宫鼎嘿嘿干笑:“其实也碰巧了,当时刚好有一阵风刮过来,吹来了一些**的气味,我一闻到这气味,就知道附近肯定有开始腐烂的尸首。于是我们就顺着这味道摸过去,排开一字长蛇,找到这里时,果然看见了这颗大竹子下面死去的这女子。
卓然开始勘察现场。
一具年轻的女尸左侧卧倒地,地上流了大量的血。在距离尸体不远处的草丛中,发现一个精致的水葫芦,里面还有小半壶水。
尸体衣着完整,身穿褥裙,左手腕有一根绳索,捆绑了两圈,打了一个活套。右边手腕捆绑了一圈,打了个死结。两条小腿的中部被绳索捆绑,旁边有一段绳索挂在尸体旁那棵粗大毛竹上。几段绳索色泽大小粗细一致。
卓然解开了尸体衣裙检查,尸斑浅淡,手指重压不褪色,尸僵已经形成。由此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在三天左右,与王司业的小妾玉香失踪的时间吻合。
尸体眼珠结膜淤血,角膜轻度混浊。颈部甲状软骨下方有一道横行索沟,索沟下方颈前偏右侧有一道横行的创口。下侧创缘有皮瓣,皮瓣右侧与皮肤相连接处有三条划伤,气管右侧颈动脉有创口,左侧锁骨是一道浅表划伤。颈前部和右胸部有喷溅状血迹,尸体流注状血迹和滴落血迹集中在右前侧,右手背部有喷溅状血迹,左手掌没有见到血迹。
体表看完后,卓然问云燕:“你觉得这个案子怎么样?”
云燕道:“我觉得死者死于自杀。”
“哦,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云燕指了指四周道:“这地方非常偏僻,而死者衣着整齐,没有任何外力强迫她来到这里的痕迹,没有抵抗伤。她手上的绳索是活套,自己可以完成,捆绑方式很简单。而死者的右手有喷溅状血迹,但左手没有。尸体身上的流注状血迹,集中在身体的左侧,右侧颈部创口位于死者右手可以触及的位置,可以自伤形成。也就是说,现场并没有发现明显的他杀痕迹,而现场上形成的所有伤害,自己都可以完成。所以我判断,她应该是死于自杀。”
云燕走到毛竹旁边,拍了拍那个粗壮的毛竹道:“她想自杀,但又怕自己挣扎死不成,所以先用绳索把自己的手脚都捆上。然后把绳索套到毛竹上准备自缢,但是因为毛竹太光滑,绳索落下来了没死成。于是她便用刀子割断了绳索,然后自己用刀切断了脖颈,流血过多而死。她手上的喷溅状血迹就证明,是她用手握着刀子,切割自己的脖颈,血流喷涌出来导致的。”
卓然默默的点了点头没说话,云燕便问道:“我判断对不对?你觉得呢?”
卓然摸了摸下巴说:“你的判断很有道理,不过这案子要定为自杀的话,还有几个疑点需要排除。”
云燕柳眉一挑:“哦?哪些地方有缺陷呢?”
卓然道:“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如果死者是自杀,那么割脖子的刀子到哪去了?现场并没有发现刀子啊。”
云燕点头说:“这个我也注意到了,现场的确没有刀子,难道有两个人在这里,在她自杀之后,另外一个人把刀子拿走了?又或者她把刀子扔到了别处?”
云燕回头对南宫鼎说:“南宫捕头,麻烦你带人到附近搜索一下,看看是否有丢弃的刀具,或者其他可疑物证。”
云燕现在已经正式调任武德县当任捕头,原来武德县的捕头南宫鼎也就成了他的副手。南宫鼎立刻抱拳答应,带着属下开始四下搜索。
云燕又问卓然道:“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卓然指了指死者脖颈部位的索沟道:“这索沟的位置跟正常情况不大一样,是在甲状软骨的下缘,如果是上吊自杀,一般是不会形成这样的索沟的,上吊自杀的一般都是在甲状软骨的上方,而且向上提空,呈八字状。当然也有些上吊自杀不是处于垂直状态,而是身体触地,用身体的重量来吊死,这种情况下也是可能会出现这种索沟的,因此这还算不得很严重的破绽。”
云燕点头说道:“的确如此,我就见过不少跪在地上,甚至躺在地上吊死的,他们的锁钩形状跟这个差不多。”
卓然又拍了拍那棵粗大的毛竹道:“一个人如果想上吊自杀,毛竹并不是很好的选择,因为毛竹很光滑,尽管上面有竹节,如果把绳索勒紧的话,也可以把绳索挂在竹竿上吊死,但是那必须要将绳索打紧才行。可是你看那边。”
卓然指了指十数步远处的那棵形状怪异的松柏树道:“那棵树树杈不高,树枝是横向的,用绳索挂在上面,岂不是比绑在光滑的毛竹上更省事吗?她为什么不选择省事的松树,而选择一个有些麻烦的毛竹来绑绳索上吊呢?”
云燕瞧了瞧松树,又看了看毛竹说道:“或许她对竹子一往情深,希望能够死在翠竹之下,显得更有情趣吧。不是说这个女人喜欢看一些诗书吗,但凡喜欢看书的人,差不多都是有情绪的人,选择一个她觉得风雅的场所吊死,对她来说可能是一个完满的结局吧。”
卓然点头说:“你的分析未尝没有道理,所以这个破绽也算不得致命。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个案子目前为止,我也不好断定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们需要进一步进行查访,寻找新的线索,最终定案。”
“好,该怎么查访,你有主意了吗?”
“去查一下,她在死亡之前,有没有什么会导致她产生厌倦自杀的念头的想法。你们再派人去了解一下她身边的人,看看她的生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言行和举动,另外查一下,是否有情杀或仇杀的可能。”
云燕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调查。”
卓然提取了死者十个手指头的指纹和血液样本,按照常规,他要对尸体进行解剖,以排除尸体有中毒或者被其他原因导致的死亡。
可是死者现在是退隐高官的爱妾,不能够随意解剖,不然会惹麻烦的,所以最好征得他的同意。现在已经派人去通知这位王司业,让他来认尸了,并询问他是否同意解剖尸体。
没等多久,王司业便坐着轿子来到了现场,远远地下了轿,几乎是踉跄着冲过来的,几次差点摔倒。猴哥和贴身丫鬟紧跟在旁边搀扶。
来到近前,王司业一眼看见地上躺着的尸体,鲜血淋漓,死状甚是凄惨,不觉悲从中生,不顾一切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这哭声当真是撕心裂肺,让人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看来这老爷也是个性情中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用情很深,尽管只是一个小妾而已,居然如丧考妣一般难过。也可想见,在死者生前,他与这美貌小妾情谊应该是很深重的。
可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既然如此,那么这小妾为何要自杀呢?难道他的原配不待见她吗?卓然等到这王老爷稍稍收了声,这才在一旁劝慰道:“大人,请节哀顺便。”
王老爷抹着眼泪,泪眼婆娑的扭头望去,见到一个年轻官员,正在旁边满脸同情地望着自己,不由哽咽道:“你是?”
郭帅忙在一旁介绍道:“这位是本县的主簿兼县尉,卓然卓大人。”
虽然郭帅说的甚是响亮,可是这官员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什么震动,只是微微点头。到底人家是正六品的官,如何会在意他一个正九品的官呢?虽然已经退隐了,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
深吸了几口气之后,王老爷这才稳定了心神,拱手说道:“老夫的爱妾被人谋杀,请务必抓住真凶,替老夫的爱妾报仇啊。”
卓然忙陪笑点头说道:“那是卑职的本分,卑职一定会尽力侦破此案,不过有些细节,卑职想向大人求证,还请大人如实相告。”
“你问吧。”
“不知道这位奶奶去世前,有没有与家人发生过争执,或者受过什么委屈?我是指比较大的委屈,甚至导致她会有别的想法的。”
“想法?什么想法?”王老爷皱着眉,盯着卓然,声音有些严厉,“难不成你认为,老夫的爱妾是因为在家里受了委屈,跑到这来自杀的?我告诉你,老夫待我爱妾如掌上明珠,谁人不知,怎么可能受委屈跑来自杀呢?你这官儿当真糊涂。”
卓然也不生气,只是说道:“但凡死了人,肯定是要先判断案件的性质,目前从现场的种种迹象判断,存在自杀的可能,既然大人认为令爱妾不会自杀,还请把当时情况说明,我们好作出判断,我们也相信她不会是因为受了委屈自杀的,但是这是办案的规矩,还请大人理解。”
王老爷鼻孔中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望去,又看见自己横尸当场的爱妾,不由再次老泪众横,哽咽着说道:“要说受了委屈,还真是的,是老夫给她委屈了。老夫几年前原配就病逝了,一直没有续弦,在两年前,偶遇玉香,把她赎身带回了家。玉香也一直小心侍奉,让我的孤独寂寞得到了慰藉。”
说到这,他叹息一声,接着道:“她曾经私下里跟我说,让我收她填房,由小妾转成夫人。我虽然非常疼爱她,可是我到底是朝廷官员,虽然退隐,但这纲常伦理却还是不能忘的。她说到底出身青楼,身份卑贱,做小妾是可以的,但要以妾为妻,是违反纲常王法的。即便朝廷不治我的罪,我自己也是惭愧的。也正是因为考虑太多,所以我除了对她更加倍的宠爱之外,并没有答应让她填房,她为此也是经常跟我耍耍性子,闹闹脾气。我没想到,哎!如果真是因为这个她才自杀的话,我良心何安。若早知如此,老夫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她扶正了。我可怜的玉香……”
说罢,又跪在地上,伏尸痛哭。
卓然正要上前接着问话,不料王老爷忽然扭头瞧着他说:“不对,既然你说玉香很可能是自杀的,可是你看她脖子上的这道口,这分明是被凶犯切断脖颈而死,怎么可能是自杀呢?你这官儿好糊涂,你到底能不能破案?若是不能,我要禀报官家,另外换人来侦破此案。”
卓然完全理解他此刻心中的悲愤和着急,也不生气,只是缓声说道:“大人,还请稍安勿躁,卑职也已经发现了这处痕迹,也已经做过检验。你的爱妾她的确有他杀的迹象,也有自杀的可能,这个我们必须要获取进一步的线索,来判断她最终的死亡原因。所以才需要大人您的配合,还请您见谅。”
王老爷点点头说道:“玉香不仅脖颈上被人切割,手上又被人捆绑,这分明是被人谋杀的,断不可能是自杀,你一定要抓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老夫要将他碎尸万段。”
卓然道:“既然大人说到了这个话题,卑职便想借机问问大人,在大人看来,您的爱妾有没有仇人,有谁有可能对她下毒手?你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如果他是被人仇杀或者情杀,那你应该有所察觉,我们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需要你提供相关消息。”
听到卓然说的郑重,王大人便收了眼泪,怔怔的低头沉思,想了片刻说道:“如果说是仇杀,我不大相信,因为玉香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就算是府上的丫鬟,她也从来不会对她们不好,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她一句坏话,因为她对谁都是和和气气谦卑恭让的,我不相信谁会跟她这样的人有仇,但是要说其他原因,我还真不好说,毕竟她以前是青楼女子。为她争风吃醋,或者暗恋她的男人,应该是有的吧,像她这么优秀美貌性格绝佳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男人喜欢她呢?如果非要找有可能杀她的人,是否可以从这方面去考虑一下。”
卓然点头说道:“不知道大人是从哪把她买来的?”
“京城的天外天,是京城很有名的一个青楼。”
说到青楼,这王老爷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反倒颇有几分自豪,好像出入这天外天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这天外天是京城中相当有名的一处高端青楼,里面的女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是京城文人墨客最喜欢去的地方。到这里面来的人,绝大部分是追求的精神享受。这女子是从天外天买的,也可见这女子身价高端。
卓然道:“那你在替她赎身,纳她为妾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有人为她争风吃醋,或者有人与她有什么情感瓜葛?”
这话好像唤起了王老爷的记忆,他仰着头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说道:“对了,我想起一件事,前些日子,她让我陪她上街去买针线,说她刺绣的丝线用完了,我说让丫鬟去就行了,她却不干,非要自己去挑。我的确不想陪一个女子逛街的,那要是让人知道,我这老脸就没地方搁了,所以就叫我贴身小厮猴哥陪她去了。回来的时候,猴哥跟我说,他听到那刺绣铺作坊的掌柜曾悄悄的跟玉香说,她的舞跳的真好,她的身段真柔美,至今都无法忘怀什么的。当时玉香没有理睬他,转身便走了。”
卓然若有所思点点头。
王老爷接着说:“那刺绣作坊掌柜也没有接着往下说,当时猴哥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这掌柜或许是以前到京城天外天见过玉香吧,其实我不喜欢这种事情,因为我既然已经替她赎了身,她就是我的女人,她应该跟以前的所有的男人都没有往来,不管是她主动还是那边主动,我都不喜欢,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带她离开京城到这里来定居的原因。”
卓然点头说:“我们会去核实。其他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王老爷沉吟片刻,摇头说:“没有了,我这玉香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都有**害的话,我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难道老天爷真的不长眼吗?”
伤心处,又伏尸痛哭。
卓然见他如此伤悲伤,心里犹豫,如果提出解剖尸体,只怕老头会暴跳如雷的。谁也不愿意让另外一个男人脱光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的衣服,开膛破肚,掏心摘肺来进行检查,即便她已经死了。
可是卓然还是必须要问出这个问题,因为不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卓然心里是没底的。有些死亡原因不是表面能看得出来的,而一旦死亡原因确定不是勒死,也不是脖颈外伤失血休克死亡,那案件性质可能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所以卓然还是等他伤心稍定之后,问道:“大人,按照破案规则,我需要对尸体进行解剖,以便查清楚她死亡的真正原因,大人您看……”
“不行!绝对不行!谁也不许碰我的玉香,我这就要带她回去,替她风光大葬。”
王老爷站起身,盯着卓然说道:“你是负责这案件侦破的,我当你是为了破案才这么说,要换成其他人,哼哼……!”
卓然苦笑后退,没有再说。
王老爷将玉香的尸体运回去了,卓然把现场的血迹提取了检验标本,同时把草丛中发现的那个水葫芦也用牛皮纸袋装了,带回衙门。
卓然回到衙门,立刻取出了指纹刷小心的刷了葫芦上可能存在指纹的地方。忽然他眼睛一亮,因为指纹刷下显出了几枚杂乱的指纹,不过经过辨别,其中只有一枚指纹具有鉴定条件,其他的都是残缺不全的,无法用于进行鉴定。
卓然用自己配制的糯米纸胶带提取了这枚指纹,这指纹很清晰。
卓然马上把先前提取的死者的指纹来与这枚指纹进行比对,结果发现,没有一个同一。也就是说,现场发现的这装着小半壶水的葫芦,上面提到的这枚指纹不是死者的。从指纹的新鲜程度来判断,应该是近期留下的。
难道在死者自杀或者被人杀害的现场还有其他人存在吗?这个人究竟是帮助死者自杀的人,还是目睹死者自杀的人,又或者就是杀死死者的凶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