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银和谢屿川同时停下,目光扫过了那名男子一眼。
男人身着靛青色的锦缎,高束发丝,正戴玉冠,面相英朗,高大强壮,一来便惹得花楼上好几个姑娘喊“许久没来了,海爷。”
傍晚的江风拂过柳梢,连带着从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妖气都显得不那么浑浊血腥。
自那人下了船后,便有好些女子围绕过去攀上了他,那男人也享受如此,左拥右抱地往花楼里走去。他那只手揉在女子的腰间,腻歪地问这些女子有无想他。
此人应当是望江城花楼中的常客了,才走进街市便有人识得他,就连卖烧饼的都朝他笑,还能侃上几句。
洛银只是朝对方看去一眼,有些好奇为何一只妖会出现在人界,且看周围人对他的态度,显然不知道他是妖。
在她的记忆里,虽说妖界与人界互不相犯,但也互无往来,偶尔会在人界碰见一只妖,那妖也会以展示自身为骄傲,并不隐藏妖性,人人皆知,至于交友或不交,且看彼此。
五百多年过去了,人界与妖界的关系又变成怎样了?
这一觉睡去五百年,人间有莫大改变,她还不太知情,也需尽早适应。
那妖的身上没什么邪性,此地百姓与他相熟,可见他虽隐瞒身份多来此处可从未作恶,洛银便没去管他。
上了乌篷船,点上油灯挂在船头,小船慢慢驶离了望江城。
月色渐浓,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各色灯光,街市上的吆喝声也逐渐远去。
洛银靠在船舱外,远去了城池还可见灯辉,光芒将望江城顶的那片天空都照的通亮。她手上捧着刚买的糕点,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黄豆泥的表面咬开里面是桃花酱,以前没吃过的类型,不算太甜,重在花香浓郁。
夜晚江上可见星河倒影,点点坠在了水光潋滟的江面上,晚风拂面尤为清爽舒适,洛银就这样靠在船舱外睡着了。
她的身旁放着半盘桃花糕,右手撑着额角,屈膝懒懒地倚靠着船头,过长的裙摆有一截落在了水里,随着船只游走而波动着。
谢屿川盘腿坐在她的对面,趁着她睡着的这一会儿,细细打量着她的容貌。
他的确在很久以前见过她,可始终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了,这张脸,这样的身段就像是刻在他的脑海中般,自睁开眼时起便成了印象最深的存在。
谢屿川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可他也笃定他不会真的是一只普通的小白狗化成了精,他有以人的身躯生活的习惯,他记得话语、动作、眼神的示意,可他却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又是谁。
但他记得洛银。
先前他们还处于灵州雪山,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缩在了她的怀里,而她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冰天雪地之中,面容精致,一如现在这般好像只是睡过去了,就在那时,他的脑海中便闪过了她的名字。
洛银。
谢屿川慢慢抬起右手,颤抖地想要碰一碰她的脸,他屏住呼吸,指尖触碰到细腻皮肤上的温度,他抿嘴一笑,抓起洛银的手揽住自己的肩,沉重的身体直接压在了对方的身上。
有力的双手掐住了她的纤腰,谢屿川一抬头,高挺的鼻梁便蹭上了洛银的下巴,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鼓动不安的心跳,薄唇隔着衣裳,落在了她的肩头,而后张开嘴,浅浅地咬了一口。
洛银本觉得江风正好,一觉无梦,后来便感觉好似有块石头压在了自己的心口,使得她呼吸困难,她挣扎着要睁开眼,那石头又被挪开了,而后整个人轻飘飘仿若置身云端,睡意渐沉,彻底失去了意识。
谢屿川把她抱回了船舱内,江上风大,天热也不能贪凉。
而他自己守着小船的方向与安全,入夜也一点儿也不觉得困顿,只是抬头看向满天星河旁的月亮,很快又是圆月。
乌篷船在江上又走了三日,洛银才在靠近鸿山附近的一个码头停下,而后又陆行一日,这才到达鸿山脚下的汤水镇。
她与谢屿川天黑前入镇,到了镇子里才发现镇中的修道士变得多了起来,有好些都是灵州的弟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重明仙派的人。
灵州仙派的弟子将重明仙派的弟子围在中间,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往前而去,有说有笑,看样子像是在介绍游玩。
比起丰阳仙派这种五百年前还只是末流门派的不入流,洛银对重明仙派的印象更好。
重明仙派位于幸州,在很早之前便与其他仙派一般,以州名而立门派。
幸州再往西侧延伸便是妖界,幸州与妖界地盘之间有一片广阔的暗黑地带,整日乌云密布,几乎不被太阳照射,越过那片暗黑地带,若看见了高入云霄的密林,有幽幽黑气和浓雾,那便是到了妖界之地。
幸州仙派的创派祖先希望众人可以远离黑暗,人界与妖界永保和谐,互不干扰,故而改仙派为——重明,重为尊重,明是希望。
洛银渡劫前,重明仙派在九州中排第三,当时的掌门来拜访她师父墨安仙道时,还与她下过一局棋。
如今灵州成了末流,重明又处何位?
看着那些灵州仙派的弟子鞍前马后的模样,估计是没与灵州仙派一般没落,稳坐了前三的宝座。
洛银也只是想想,她既然决定将不缺花交给涂飞晔后便自此远离修道界,过自己的逍遥人生,那也无需将这些门派排名放在心上。
洛银找了一间客栈,交了银钱后便把谢屿川安排在那儿,给他点了一盘肉,又上了一壶茶,最后压着少年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凳子上,双目直视,分外慎重道:“我有事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吃完了便躺着休息会儿。”
她是孤身一人带着狗离开的鸿山,此番若回去狗不见了,还多了个男人,她这些徒子徒孙们得怎么看她,又该如何看谢屿川?
“我和你一起。”谢屿川想站起来。
洛银又把他按下去,道:“我就是把花交给涂飞晔,你见过他的,在鼎凌阁前,那个中妖毒的男人。”
谢屿川仍旧要站着,不肯坐,倔强道:“我就是要和你一起。”
洛银第三次按着他的肩,好家伙,男人的力量不可小觑,这回她使了全力都不能让谢屿川弯一下腰,总不能还要动法术。
“……”洛银无奈:“你跟我一起,若被旁人看见问起……”
“就说你是我姐姐。”谢屿川认真地看向她的眼睛。
这……她竟然无法反驳,也无从解释。
这个身份是洛银教的,可灵州仙派凡是见过她画像的人都知晓了她的身份,她都睡了五百多年,哪儿还有什么弟弟。
这话自然是与谢屿川说不通的,可看着对方坚定的模样,就怕她不带他,回头他自己偷偷跟着跑上山便麻烦了。
且不说山门下有麒麟鼎拦路,凤凰钟报名,就是他吞了牛骨后身上若有似无的些微妖气,也会叫灵州仙派的弟子误以为他是偷闯上山的妖类,当场拿下又该如何。
洛银顿了顿,问他:“你非得跟着我?”
谢屿川点头。
她叹气道:“好吧,那我便不趁夜上山了,明日一早咱们再去,上山之后你莫要开口说话,凡事由我应对。”
谢屿川闻言,微微皱起的眉头都松开了,卖乖地凑到洛银跟前抓着她的手腕,将头磕在了她的肩膀上闷闷地说了声:“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洛银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谢屿川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提前压着声音喊了声:“姐姐。”
洛银:“……”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磁性,尤其是低声说话时,犹如在耳边呵气,顿时叫她从脸颊烧到了心口,胸腔里不安分地乱跳,直叫洛银背后起了一层薄汗。
所以说小狗,就不该会说话!
次日清晨,汤水镇的百姓绝大部分都在梦乡中,天色尚早,唯有东方薄云透着亮,洛银与谢屿川已经站在鸿山脚下了。
灵州仙派的弟子每日晨起练功的时辰她都清楚,在太阳升起沐阳巅的时候,殿前广台上便会站满人,洛银不想上山时与他们碰面,所以才早早前来。
山下麒麟鼎上还有往年洛银故意在上面留下的痕迹,当时她用一片叶子贴上麒麟鼎,在鼎足上留下树叶的脉络时,师父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终归是受人太多期待,反而最终要平平一生。
今日之后,她便舍下修道士的身份,不再去管成仙与否,只问自己的心意。
谢屿川见她站在鼎下发呆,也看见了那片印在鼎上的树叶纹路,于是伸手过去想要摸一摸。
洛银见状,连忙道:“别碰!”
麒麟鼎上落了印,非本门弟子不可触碰,否则会受伤的。
她提醒得迟,谢屿川的手心已经贴上了那片叶子,不过古怪的是麒麟鼎外的法印只是荡开一圈淡淡的涟漪,像是有外人侵扰,却又被归纳接受般。
洛银一怔,谢屿川收回了手,攥紧后问她:“我闯祸了?”
他的眼神有些忧心,洛银见麒麟鼎并无不妥之处,只惊奇地摇了摇头:“没有,大约因为你不是人,所以……”
这话听起来像是骂人,洛银就没再说下去。
许是麒麟鼎为灵物,知晓谢屿川只是一只无害的小狗化成了精,算不得人,正如每日山上山下飞过的鸟雀、走过的林兽,更有白鹿在鼎足蹭角的,麒麟鼎亦不曾排斥过它们。
洛银回了神,多叮嘱了谢屿川一句:“现在给你加一条规矩,不许乱说话之外,也不许乱碰东西了。”
谢屿川双手撑在脑后,伸懒腰使得拉伸背后,颇为无趣地撇嘴算作答应。
洛银一手扯着他的衣襟,率先跨上了阶梯:“我们赶时间,争取太阳升起前离开鸿山,莫要打扰正在休息的灵州弟子。”
结果她才走上两层阶梯,清晨静谧仿若一副薄雾山水画的鸿山,从深处开始发出了一道道钟声,如鹤唳凤鸣,铛铛铛——共响了九下,几乎响彻此番天地。
洛银背后一僵,无奈且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
“他们应该都清醒了。”谢屿川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甚至对着洛银笑弯了眼。
洛银:“……”
怪她,忘了收敛气势,反倒在凤凰钟前现出了修为来。
她啧了声,扯着谢屿川加快脚步朝上走:“还来得及避开人群。”
只要赶在他们反应过来起床前离开便可。
此时,凌华宫院落内,一夜与重明仙派长老执子对弈未曾休息的涂飞晔手指一抖,白子落错了位置。
坐在他对面的海长老却未发现这一子的失误,只双目圆睁地越过一旁悬崖,直往山门的方向看去。
这九声鹤唳,上下百年不曾有过,今一乍现,恍若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