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朗朗照在长空,将大理寺门前的台阶映得宛如澄澈湖水。
软轿轻轻落下,张司直早已等在大理寺角门,黛玉如今是大理寺常客,即便戴着白纱帷帽,守门的小吏也恭恭敬敬行了礼。
“林姑娘!”
黛玉声音从纱里隐隐透出来:“张司直,我将贾府里关于周瑞夫妇二人的公文送来了。”
张司直笑道:“少卿料到您今儿过来,茶水已经备下了,只不过今儿少卿一早便被今上叫进宫了,如今不在大理寺里。”
黛玉心中掠过一丝失望,微微颔首,又听见身后雪雁大声问:“那夏言也进宫了么?”
张司直笑得更开心了,道:“也进宫了,雪雁姑娘可是落了期望?”
雪雁见心事被戳破,便撇撇嘴不再说话。
因阮廷玉不在,黛玉放下簿纸,饮了半盏茶,便准备动身回贾府。
走在庑廊下,忽听得有妇人语声:“今日得了这一份嫩芦笋,晚上恰好做一道油盐清炒芦笋给少卿吃。”
黛玉闻得这语声耳熟,便转头向那往厨房去的妇人看了两眼。
粗布蓬头,背后背着一个箩筐,框上坐一个小小婴儿,正笑嘻嘻地玩着一只草蚱蜢。
竟然是金钏儿和玉钏儿的母亲,白荣家的。
黛玉心头疑惑,为何她会出现在大理寺中做些粗活。一眼望见张司直,便瞬间立即懂得其中缘由。
当日阮廷玉随她和宝玉一起去金钏儿家中,见白荣家的又要照顾婴孩,又要填补白荣这个金钱窟窿,寻常活计并不能做,而她留下的那枚银锭也只能救得一时。
能让白荣家的到大理寺帮忙,仅需要为每日在此公办的十来位官吏做些吃食,确是极好的一份差事。
因有白纱帷帽遮住,黛玉便也不用遮掩心中所想。那位公子少卿出生高贵,相貌又这般清冷孤僻,却也能体察黎明百姓之苦,行如此体贴温柔之事,黛玉心头一阵暖意,郑重地拢了拢衣袖——
那袖中是她日日随身携带的《疑狱集》。
*
忽的便到了端午节前夕,白日里天气愈发燥热起来。
这日史湘云要回家过节,黛玉送她出府,眼见她上了软轿,方独自从大观园角门处回潇湘馆。
远远见到紫鹃站在竹荫处伸着脖子找她,便笑道:“今日太阳这般毒辣,你倒站在这儿等我做什么?”
紫鹃笑道:“昨儿宫中贵妃娘娘打发夏太监出来,将端午的节礼送至府中各处,姑娘和宝姑娘常在宫中走动,我看那赐礼也比旁人丰厚些。”
黛玉携着紫鹃进屋,便看见竹制茶几上摆着一个朱漆的大盘子,上面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宫礼。有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黛玉手指拂过麝香串上的金丝流苏,拉过八仙椅坐了,笑道:“别人也都是这个?”
紫鹃道:“我去领时,见老太太的礼单上多了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和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姑娘的和宝姑娘的一样,宝玉的反倒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一样,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奶奶们是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
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记得这样清楚。”又疑道:“怎么宝玉的反倒比我和宝姐姐的少,别是传错了罢?”
紫鹃道:“都是一份一份写着签子,怎么会错!老太太还说要姑娘和宝姑娘这几日去宫里时记得谢恩呢。”
正说着,却见宝玉一脸不痛快地走进潇湘馆。
“二爷这是为节礼而不高兴呢?”紫鹃因宝玉常来潇湘馆,遂也没大没小起来。
“紫鹃姐姐竟把我想成怎样心眼小的人了!”宝玉嘟嘟囔囔地在软榻上坐下,伸手去撩窗边坠下来的霞影纱,“还不是那清虚观的张道士来了,絮絮叨叨地在正厅里,老太太非要让他给我算一算……”
宝玉脸一红,忙住了口,双目灼灼地看着黛玉,却见黛玉头也不抬,只捧着那本页角卷起的《疑狱集》,随口答道:“算姻缘?”
正此时袭人匆匆掀了帘子进来,道:“好二爷,竟在此处,老太太叫你去呢,张道士算好了,唤你去看。”
宝玉眼一抬,问道:“算的是个什么结果?”
袭人看一眼黛玉,面色尴尬地笑一笑,便拉着宝玉往外走,口中只道:“二爷去看了便知。”
哪知宝玉听了这一句,便往榻上一躺,撒起泼来。
贾政总说他不如阮廷玉成器,黛玉日渐不再与他亲近,更兼宝钗也只顾着往凤藻宫里去,如今元春也将他看得如迎春、探春和惜春一般,他心里有无限的心事,要说又说不出来,不禁怔怔滚下泪来。
黛玉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书,将桌角一方帕子丢给他道:“咱们几个从小一处玩大,如今一天大似一天,读了这么些书,总要懂些道理的。”
宝玉猛地坐起身,呆呆道:“去听那蠢道士说话也行,妹妹陪我一起去可好?”
袭人站在潇湘馆门口,想说什么又住了口,为难地在地上直跺脚。
黛玉叹口气道:“罢了,我便陪你走一遭。”
到了正厅,果见贾母与张道士对坐,王夫人、王熙凤等坐在下首,众人一派言笑晏晏。贾母和王夫人见宝玉拉着黛玉进来,双双俱是眼神一惊,生怕宝玉和黛玉当着众人面闹出什么动静来。
张道士看见黛玉风流袅娜,宝玉又显然待之极为亲密,便眼神微眯笑道:“这位姑娘好相貌,与宝二爷十分合称!”
宝玉听闻此言,满脸惊喜,王夫人一惊,立即站起身来问道:“这位是林姑娘……方才张道士见了生辰,不是说另一位的更般配?”
张道士何等油滑的一个人,霎时懂了王夫人想法,便改口道:“我还以为这位姑娘便是薛姑娘,原来是林姑娘啊,唔……”
听得张道士将话头按下,宝玉脸色倏忽暗败下去,黛玉只拿扇子掩面,虽看不清神情,但通身竟无一点波澜。
贾母心头略有不快,便向张道士道:“一时说这个好,一时又说那个好,张道士可要多考量考量,再行定论?”
张道士眉眼一转,脸上堆起一个谄笑,便向贾母和王夫人道:“老太太、太太,若说与宝二爷最为相配的,并不是您府上的二位姑娘,我这里前儿得了一位贵女的八字,不知可有兴趣一听。”
贾母不语,低头抿了口老君眉,王夫人看一眼贾母脸色,方问道:“是哪家的小姐?”
张道士笑道:“前儿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大人府上的二姑娘也将八字送到我观中,请求算一算姻缘,如今看来,与宝二爷极为般配,可谓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之好!”
贾母放下茶碗,问道:“甄家,我记得他们家也有个宝玉。”
张道士道:“正是,甄家大姑娘宝珠小姐,已于前日嫁给了如今阮达礼大学士家中的长公子,二姑娘宝瓶小姐如今年已摽梅,尚待字闺中。”
黛玉听到此处,方敛一敛眸。
却听得王夫人好奇问道:“嫁与阮大学士家的长公子?那便是老爷口中常说的那位,大理寺阮少卿的长嫂了?”
张道士笑道:“正是,阮家的两位小姐虽不如林姑娘相貌标致,却也自然贤良淑德,实为良配。
贾母和王夫人都笑了,道:“若能得张道士引荐,与我们略见一见,自然极好,只是我们家这位向来如混世魔王一样,只怕委屈了那位甄二姑娘呢!”
张道士自然连声应了,一时间众人散去,宝玉与黛玉落在最后。
走到抄手游廊,宝玉脸上一层薄薄红晕,分不清是怒火中烧还是心潮澎湃,望了望动也不动的黛玉,终叹息道:“我……我自然是有我的想法……”
“宝兄弟——”有人从廊下走过来,正是阮廷玉,撒墨白袍澜衫,水绿丝绦玉带,唇角微微勾起。
“我方才在门前遇见张道士,听闻宝玉与我嫂嫂的二妹八字相合,过几日又要去清虚观打醮,不如我寻个机会让你见上一见,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节贵妃赐礼一段来自《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原著中宝玉和宝钗的节礼一样,黛玉的同三春一样,此处略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