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在五月初五,可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已经然热热闹闹张罗起清虚观拈香一事来。
王夫人今日小恙,贾母、李纨、王熙凤和薛姨妈每人都坐了一乘大轿,宝钗和黛玉做一辆翠盖车,迎春、探春和惜春坐一辆朱轮车,剩下丫鬟们倾巢出动,共坐一辆大车,唯有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引路。
初夏天气愈发热了,宁荣大街上的粉色西府海棠开得如锦绣,将一条街铺成粉色的汪洋,到了清虚观前,只听得钟鸣鼓响,张道士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
待进了山门,车驾方停下来,黛玉早脱下厚重夹袄,换了件单薄的广袖褙子,如云一般的象牙色,在席卷流转的花片雨中下了车舆。
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宝玉掸了掸朱红的圆领袍子,略带焦急地站在阶矶上,等着黛玉从后面上山,方拉了拉黛玉衣袖,问道:“阮少卿现在何处呢?”
黛玉朝山上指了指,笑道:“今日这么多女眷,他怎好直接见你?”
宝玉仰着脖子四处看,低着声道:“那便是在上头殿里了?也不知那位甄家二姑娘给不给我见上一见。”
黛玉略想一想,道:“对于甄家二姑娘而言,阮少卿到底是外家男子,就算他们两家走得近,也难这样带出来。”
宝玉没由来几分失望,遂咕哝道:“先前阮少卿却说可以见到的。”
正说着,便听见前面贾母朗声唤宝玉进香,宝玉应了一声,忙不迭地往正殿去了。
黛玉也拈了一柱小香,诚心拜了,所求无非父母身体安康、海晏河清云云。
一时间众人忙着进香的进香,算命的算命,宝玉脱不得身。
黛玉四处望一望,也没看到阮廷玉身影,却望见殿后有一株峭拔参天的古柏,生得郁郁苍苍,树下挂了无数彩幡,随风翩飞,便独自一人向后院小门走去。
后院无人,宁静空寂,树下一张枣木长桌,桌上摆了些幡纸,另有笔墨,供人书写。
黛玉站在桌前,本想写点什么。可是要说的、能说的话已在进香时说完了,再重复一遍,只怕神仙耳朵也会起茧子,再有的就是些隐秘心思,她尚不敢堂而皇之的写在纸上,仿佛写下那个名字,就会亵渎了似的。
天光清朗,流云容容,璀璨金色泼洒在碧绿叶片上,一张小幡被吹得打了个旋儿,字迹却恰好映在黛玉眼中。
黛玉微眯眼眸,走到那张幡前细看,没有留名字,墨色仍未干透,笔迹风流潇洒又透着刚直之态。
这字迹她看过好几次,在袖中那册《疑狱集》的封面上,在大理寺公堂案前,在夜探秦可卿尸首那夜阮廷玉递来的誊抄手书上,那字迹,她绝不会认错。
是阮廷玉,不久前在这张幡上写下五个字——
愿佳玉成双。
想到那个人先前便站在此处,写下这句话,黛玉心头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面上仍是风平浪静的,眼波却微微流转,忍不住伸出纤细手指,微微抚摸这张小幡。
“妹妹,你怎么独自站在此处?”是宝玉负着手走过来。
黛玉害怕宝玉认出字迹,忙转身迎过去,遂笑道:“殿前人太多,我过来透透气……你怎么转到这儿来了?”
宝玉眉头一挑,将背在身后的事物拿到黛玉眼前一晃,笑嘻嘻道:“看我在正殿供桌上发现了什么?”
那是一卷画纸,黄麻纸包裹,写着贾府宝玉公子亲启几个小字,右下方只写了个阮字,与小幡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黛玉不知怎地,只觉脸颊软烫,只好轻咳一声掩饰,便打开画纸来看。
是一幅工笔描就的仕女图,细致入微,栩栩如生,连画上美人的发丝、眼根的睫毛、脸颊的红晕、唇上的珠峰都清晰可见。
“这便是甄家二姑娘?”黛玉笑着将画纸卷起,递还给宝玉,“确实是位难得佳人。”
宝玉收了甄家小姐肖像,低低道:“哪有妹妹稀世俊美……”
黛玉敛了眸色,没有回答,与宝玉并肩往正殿方向走去,正想打破沉默时,却见宝玉忽地住了脚步,向黛玉正色道:
“妹妹,那日张道士提亲,我心中原是不大受用的,因我早就落下了一个痴病……我想妹妹是知道的。”
黛玉见他今日如此认真提及此事,心知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下去,遂将眼眸正正对着宝玉,“宝二爷想法,我心里明白。”
宝玉微微攥紧手中图纸,眼也不敢抬了,用蚊呐般的声音问道:“为了我这身痴病,还是想最后问一次,妹妹可愿与我……”
黛玉望了眼后院古柏,依然是闪金耀绿,一片招摇,想着那句“愿佳玉成双”,黛玉拢了拢衣袖,郑重回他道:“我同阮少卿的心思,是一样的。”
宝玉长叹一口气,眼眶微红,怅然道:“我先前不懂妹妹心思,如今与阮家哥哥走得近了,便也能懂得,我如何比得过他,每次见到妹妹与阮家哥哥站在一处,是那般的眼眸相对、心意相通、情真意切,仿佛天地专门为你二人造了一个境界出来,容不得旁人插一句嘴,我求了老太太好几次,可如今看来,就算老太太有意撮合你我,你心思不在我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宝二爷,”黛玉低声道,“你若能想通,我心里倒觉得宽慰许多,如今这位甄家姑娘人品相貌都是极好的,恰为你之良配。”
“罢了,如今我得了美人姐姐,妹妹便放心罢,我再也不庸人自扰了。”宝玉手指抚摸戴在颈上的那块通灵宝玉,顿了半晌,似是想通了,轻鞠一躬,爽朗一笑,神色已恢复往日光彩。
走了几步,又忽得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转过头递向黛玉道:“那位阮家好哥哥也给妹妹留了个字条,我方才一时情急,竟忘记了。”
黛玉知道他是故意留到剖白后,也不戳破他,只将那张字条接过打开。
“五月初四,大理寺端午马球,请姑娘移步一游。”
右下方,依然是一个“阮”字的落款。
*
大理寺的马球会一年一度,今年这次自然又比往常更热闹。
因往昔大理寺中观球的皆是男子,可这几日,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消息,凡在大理寺中任职的,无论官阶高低,皆可携带家属亲眷观赛。
阮廷玉在大理寺中这么些年,早从参赛者升为裁判,今日并不上场,遂穿了件天水碧色的圆领袍,整个人清逸非常,正在同一位小吏说话,一转头便看见林黛玉踏入大理寺门。
通身素简的湖水绿窄袖短衫,带着白纱帷帽,身后只跟了雪雁一人,但那身姿步态宛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仅在人群中也能一眼看出,非公府贵女不能这般环姿艳逸。
阮廷玉心神一顿,忙收回眼神,匆匆向小吏交代完毕,便正了衣冠向黛玉走去。
“林姑娘。”
“阮少卿。”大理寺来往人多,黛玉周全地行了礼,心头慌得如小鹿乱撞一般,不知该说点什么。
“林姑娘请上座。”阮廷玉一双眼看了眼黛玉,向触了火般炽热,忙带路向事先准备好的座位,雪雁也跟在黛玉身后,四处张望着夏言在何处。
到了席上,黛玉坐下,笑着看了眼身后心不在焉的雪雁,“我们小雪燕在看谁呢?”
雪雁脸一红,避而不答。
黛玉轻轻摇头,看了眼手边茶盏,拿起又放下。
“大理寺茶水粗鄙,这可是我们阮少卿从家里带来的私藏好茶,林姑娘不尝一尝?”张司直不知道从哪探出一个笑盈盈的脑袋。
因阮廷玉上回在金钏儿家中,便发现黛玉不吃外面的茶水,便特意准备了上好的碧涧明月,替换去大理寺粗茶,哪知这些心思被张司直全部看见。
阮廷玉垂了眼睫,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干脆一拂衣袖,走了。
“嗐,这个人!”张司直笑他一句,又转向黛玉道,“姑娘可别浪费啊,这茶可不便宜,阮少卿大半月俸禄只得了一两。”
黛玉听了,便大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叹道:“确是好茶,清冽柔和,比我在贾府里吃的还要好。”
恰好白荣家的带着幼儿,以及告了假的玉钏儿也来大理寺中看马球。玉钏儿一眼认出雪雁和黛玉,便笑着向黛玉道:“我便知道今日林姑娘要来!我姐姐的案子,多谢林姑娘和阮少卿费心了!”
粉色花片飘过,黛玉见四下并无生人注意,干脆掀起白纱,向玉钏儿淡淡笑道:“你姐姐能安息,我便放心了,往后要多照顾你母亲。”
玉钏儿笑着应声称谢,院中马球会已经热热闹闹拉开帷幕,自然拉着白荣家的去看球赛了。
这一幕被站在裁判席上的阮廷玉尽收眼底,他青眼弯起,觉得黛玉平静面容下,有一种藏得很仔细的欢欣。
这种欢欣,源自对世间万事万物纯真的爱意。
作者有话要说:清虚观进香一段源自《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第二卷结束~~撒花庆祝~
宝玉彻底失恋,阮廷玉和黛玉都懂得彼此心意了嘻嘻嘻,下一卷可以疯狂撒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