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同黛玉说过,这秦可卿虽出身不是名门,倒也算得上书香门第,是贾蓉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妻。
自黛玉进了贾府后,秦可卿一直抱病在床,竟从未相见。
但这两月中黛玉亦有耳闻,尤氏护着她,贾母怜惜她,王熙凤与她感情尤深,时常去找她说话,连贾宝玉也总是屁颠屁颠跟着。
紫鹃端上茶点,雪雁重燃了熏香,黛玉请秦可卿进屋坐着说话。
原来秦可卿找她并无要事,不过是谈些江南的风土人情。两人一起就着薄茶用了些杏仁薄脆,约好日后同去清虚观打平安醮,又一同往贾母处说话。
贾母正闲闲地斜卧在紫花缎的软榻上,看王夫人与熙凤拆金陵来的书信。见黛玉和可卿携手而入,不由拍手笑道:“这两个丫头都生得这样好看,远远望去,竟如孪生姐妹一般。”
黛玉捏着帕子大方一笑,反倒是秦可卿柔柔地低下了脖颈。
王熙凤笑道:“老祖宗别急,怕是过些日子,还有位神仙样貌的姑娘要到家里住呢。”
原来这些日子,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除了聘选妃嫔之外,凡是仕宦名家之女,无论京城内外,都备选为年轻嫔妃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王夫人的妹妹嫁与皇商薛家,生有一子一女,如今阖家送女宝钗待选,正欲入京借住贾府,并游览些上国风光。
贾母笑道:“敏儿上月信中也和我提过,我们林丫头怕也要待选,不过她年岁尚小,等过了年,先让她随宝玉一起去学堂,过几年不问事的闺阁日子再说。”
黛玉怔了一怔,想起母亲信中依稀提过此事,她却并未放在心上。
秦可卿轻轻咳嗽两声,拿豆青的帕子掩住口鼻,面上不健康的潮红更鲜艳了,宛如雪地里转瞬即逝的落梅花瓣。
“这孩子!身子没好透,就出来在雪地里走,”贾母皱着眉头叹气,转头向王熙凤道,“快送蓉哥儿媳妇回宁国府休息罢。”
秦可卿神色怆然,眼眶已变得通红,点一点头,便被两个丫鬟扶着往外走了。
黛玉眼尖,见秦可卿塞进袖口的豆青帕子上亦有点点红痕,心下酸楚,便搀着她走到门口。
那宽大的绛色云绸外衣下,腰瘦得不过盈盈一把,仿佛雪雁多使一些力气便能折断。
*
薛姨妈、薛蟠和宝钗一行人于两日后到达京城,王夫人早早听了消息,带家中一众女子仆妇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迎了进去,泣笑叙阔一番。又带着宝钗引了拜见贾母,酬献人情土物,治席接风洗尘。
宝玉见到宝钗这样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女子,险些又一次发了痴傻,而薛蟠在人群里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柔情绰态,已然酥倒在那里。
众人见状,俱是大笑,正举杯换盏间,忽听得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 家人神色仓皇来报,“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方才还热闹的席间刹那间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唯有星星点点的落雪声缠绕耳际。
忽只听得“当啷啷”一声脆响,原来是贾宝玉手中的象牙筷掉落在碗沿。
再看他脸色,骇然欲裂,心如刀戳般,一口鲜血淋淋流下,滴在面前雪白的鸡茸蘑菇汤上。
贾母脸色煞白,站起身道:“宝玉怎么了?”
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王夫人只扶着宝玉“心啊肉啊”的哭叫,贾母捂着心口,连声唤王熙凤去请大夫。
慌乱之间,反倒是宝玉挣扎着坐起来,说了句:“不用忙,不相干,先去看蓉大奶奶。”
贾母像才回过神似的,沉痛地按按眉心叹口气,然后命人更衣备车。
当夜,宁国府大门洞开,整条街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凄惨惨哭声振天。
偏偏这边尤氏犯了旧疾,邢夫人又是个不问事的,贾赦只看了一眼就回去修仙,于是一应事由便交予贾珍料理,王熙凤出面协理。
那边贾蓉在贾珍撺掇下,捐了个五品龙禁尉的官差,钦天监阴阳司遂择准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
*
天色潮明,雪倒化尽了。
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林黛玉换了素服,只淡淡在唇上擦了些滋润的油脂,便跟在贾府众人的队伍里,慢慢走向秦可卿停灵的会芳园登仙阁。
黛玉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场面。
只见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会芳园外,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
远远的,秦可卿的棺木停在大厅之上。
黛玉这段时间也跟着贾母见了不少好东西,眼见那棺木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不是皇亲国戚,怕用不了这等上品。
宝玉隔着三春和宝钗,朝黛玉投了个眼神:“瞧见没,珍大哥哥门路广,果真能弄来好东西。”
黛玉摇了摇头,只是叹气。
她虽不爱掺合八卦,却也能看出宁国府里人伦混乱,与坊间的不堪流言八成吻合。
大厅里还停了张朴素多了的棺木,黛玉趁点香间隙看了眼灵位,原来是秦可卿的丫鬟瑞珠也触柱而亡,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敛殡,一并停灵,而丫鬟宝珠则甘心愿为义女,正哀哀地跪坐在侧,顶着张惨白的脸摔丧驾灵。
黛玉站在秦可卿灵前,嘴角无言抿紧,睫毛低垂,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
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那日秦可卿明明好了大半,还约好同去清虚观打平安醮,没过几天却又忽然薨逝,回想当日同在贾母处的种种细节,黛玉不由得心生疑惑。
还没多想,就听见会芳园登仙阁外传来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龙渊阁大学士等侯爵高官来了,后面跟着十数个着官服戴高帽的,乌泱泱一片,贾政等忙接上大厅。
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胜数,会芳阁上下漾着一种凄厉的热闹。
黛玉抹了抹泪,小心后退,在偏僻角落处站定。
一抬眼,看见面前隔着三五人,站了位身量极长、俊美无双的青年,石青官袍上绣着白鹇,是为当朝五品官员。
宝玉似乎与这人熟稔,笑嘻嘻迎上去,黛玉留着心,听宝玉唤他,“阮公子,从大理寺来?”。
那穿石青官袍的阮公子拿起纸放在灵前烧了,才转过脸轻声道:“宝玉公子。”
火盆中飘起青烟,正切合寒意,烟气照得他面目飘渺,唯有那双眉眼极敞亮,亮得像一堆璞石里,被千锤万炼打磨出来的玉,是挂满冰霜的清冷月光。
黛玉一怔,这人她未曾见过,可通身的气场又让她觉得熟悉,仿佛故友重逢,心头忍不住想上前结识一番,偏偏身为女子,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实在无可奈何。
却听得身边,宝钗悄悄向探春咬耳朵:“现在和宝玉说话的那位,是寒水阁阮大学士家的公子,如今任大理寺五品寺丞阮廷玉罢?”
探春轻声道:“年纪轻轻便是正五品,怕是和咱家五品龙禁尉一样,捐来的官?”
宝钗笑笑,只是不答。
黛玉收敛眼神,只觉名字更是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心中念头一闪:此人虽长得清俊如竹,世间无双,但神色这般冷淡,又出身世家,为人必定无趣得紧,不认识倒也罢了。
阮廷玉与贾宝玉谈了几句,一眼瞥向灵堂角落,愣住了。
人影深处有白衫微动,暗香浮现,那单薄身影是他熟悉的,曾在船上悄悄看了好几天的。
可这一次,没有面纱,她一张脸清清楚楚映在灯火下,清越脱俗,近乎谪仙。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重读红楼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一段,总觉得阴冷诡谲得可怕,每个人都是“笑道”,仿佛这件事根本不值得伤心一般。
按你胃,楔子已过,探案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