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廷玉瞬间哑然。
坊间传闻,都说林御史家的小姐具稀世俊美,他却向来不信。
美人他见得多了,他记忆中的母亲很美,是一种柔泽万物的美,那位被纳入宫闱的元妃也很美,是丰润大气的美,眼下躺在棺木中的秦可卿也很美,是奢靡精致的美。
可黛玉的美,和这些毫无关系,仿佛一种天然生成的气韵,如梦似幻,纯洁之至,仿佛只把她的面容放在心头多想一想,就玷污了似的。
阮廷玉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低着头往登仙阁外面走。
宝玉从后面赶上来,拍他肩膀,笑道:“年后我要去官家学堂,薛家公子、秦家公子,还有我林妹妹也去的,阮公子入仕早,倒是不用受这份罪,若有空时,到学堂来看看?”
阮廷玉愣了一愣,眸色印在单薄的日光下,微微闪动,方道:“贾府女子也去学堂?”
宝玉蛮不在乎地笑道:“探花郎的女儿,岂能如小门小户家的女子般,我们林妹妹不仅念过《四书》,听说还会断案,帮扬州府尹破了好几桩悬案呢。”
宝玉话语间满是对黛玉的亲昵和维护,阮廷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道:“若得闲时……”
说罢,微微点一点头,石青官袍上的白鹇翅膀飞动,往宁国府外走去了。
*
不是雪时,冬夜的雨很细,整条街便宛若江南,烟波浩荡。
一道瘦小的身影从荣国府的围墙上跳下,毫无声息地靠近坐在门口打盹的小厮,举臂而下。
手刀精准狠快,小厮无声而倒,斜斜歪在墙边,鼻息尤自吞吐,仿佛坠入无边深梦。
瘦小身影伸手取了小厮腰间的钥匙,抱歉地做了个揖,才蹑手蹑脚地走到角门边,“吱呀”一声打开门,迎出一身玄色绉纱兜帽的黛玉。
“雪雁,记得把钥匙放好,”黛玉看了眼小厮,确认他处于甜梦中,才舒了口气,“下手够准吗?咱们还是得在天亮之前回来。”
“放心吧,”雪雁低声道,“紫鹃姐姐呢?”
“睡下了。”黛玉往街口方向走,问道,“都打听好了?如今蓉大奶奶和瑞珠停灵之处可是在铁槛寺?”
“宁国府的珍大爷趁着天黑,差人从会芳园拉过去的,”雪雁咕哝一声,“倒也稀奇,怎地是蓉大奶奶病逝,却是珍大爷费心操持。”
“可别乱猜了,若被府中其他人听见,小心你的舌头。”黛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几日发丧,黛玉从会芳园回来后,细细琢磨秦可卿和瑞珠的死因,愈发觉得事出突然而稀奇,每每想找个机会细细盘问宝珠,身边却总有吊唁之人,不便开口。
而秦可卿和瑞珠的棺材停在会芳园登仙阁中,人来人往,更是不便,终于等到贾珍把棺木送往铁槛寺,才得了今夜这个机会,让雪雁偷偷带她潜出荣国府,一探究竟。
“林姑娘,你昔日在扬州看些卷宗、审问犯人什么的倒也罢了,如今要去那停放尸体的场所,想想怪渗人的。”雪雁皱起小脸,缩着肩膀道。
黛玉忍不住笑了:“你这一身武功怕是白练了,那尸体又不会咬人,又怕什么。”
铁槛寺很近,雪雁又提前踩过点,黛玉撑伞,雪雁打着灯火,不多时便到了。
大铁门乌擦擦,顶头一对白灯笼,门口守夜的两名小厮东倒西歪,显然喝多了酒,孝服上满是吐出的污秽之物。
“真恶心。”雪雁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踢了两脚,“醉得像死猪一样,倒是省了我力气。”
黛玉也皱了眉头,拿一张帕子把口鼻捂住了,回身看了眼周边无人,飞快地钻进铁槛寺中。
沿着青石板甬道前行,穿过五座牌坊,法鼓金铙,幢幡宝盖并列两边,再前方便是宝殿。
黛玉快步走过宝殿大门,那里头供着尊宝相庄严的铜佛,明日是要另演佛事,重设香坛的,眼下秦可卿和瑞珠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
偏室没有灯火,朱红的殿门单开一扇,一点夜光撒在青石砖地面,露出檀木棺椁一角。
黛玉尚且神色坦然,雪雁却吓坏了。
黛玉提着灯火走进去,雪雁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连那单开的门都不敢关上。
内室陈设简略,两台灵床并列,黛玉放下手中灯,唤雪雁:“先开瑞珠这台。”
雪雁瞪圆了眼:“姑娘这是要……开人棺材?”
黛玉自然地说:“还没下葬呢,不会变成厉鬼的。”
“好罢。”雪雁快要哭出来,挽起衣袖,认准那张小小的朴素棺木,没用多少气力,便把棺盖滑开了。
“嗯?”雪雁原先紧张的脸色陡然一变,皱了眉头,眼里满是疑问。
“怎么?”站在一旁的黛玉沉静问道,“让我猜猜,棺是空的,是也不是?”
“姑娘怎么知道……”雪雁把手抽回来,弯了腰探头望,真是空空荡荡,一丝尸体腐烂的气味也无,淡淡的木头气味飘出来,仿佛瑞珠从未躺进去过似的。
“若我猜的没错,蓉大奶奶这棺椁里,应当也是如此。”黛玉提着莹白的灯火,照灵牌疏上“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几个大字。
“姑娘,”雪雁神色缓和过来,此处没有尸体,她的胆子大了许多,偏一偏头问道,“要不我把这樯木板也给拆了?”
忽地见黛玉神色一变,眉头紧皱,伸手将身后单开着的朱红殿门关闭,转瞬吹灭了灯芯。
雪雁竖起耳朵,她离门边远,但这会也听见了,有嘈杂人声,有皂靴踏青石砖板声,有一队人正慢慢地往内殿这边走。
“是巡逻队,”黛玉拉过雪雁,往窗边走,小声道,“我白天里听宝玉说,今夜守着园子带队巡逻的是贾蔷。”
“蔷二爷。”雪雁有些纳闷,“我出来踩点时,看见他搂着畅音阁戏班子的慈官姑娘喝酒,都喝醉了,又搂着进房间里去了,他们二人都在房间里做些什么呢?灯火一直点着,也不好入梦呀。”
“别胡说。”黛玉只觉得自己面颊有些发烫,没由来的想起那日船上,张船工说厨娘李三妹跟何大武在甲板上亲嘴儿的事。
雪雁却把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姑娘就躲在这别走,我从这窗口跳出去,待出了铁槛寺,再从大门进来,找到蔷二爷,说慈官姑娘急着找他呢,不就能把巡逻队引开了么!”
黛玉琢磨了一下:“只能如此了,快快出去罢,你的武功我是不担心的,就是找到贾蔷后小心说话,别慌神了。”
雪雁憨笑:“姑娘放心,我就学紫鹃姐姐的模样。”
说罢,停也不停,小心推开窗,半点声响都不带地翻出去了。
如此沉沉的内殿偏室中,静得一根木屑掉落在地的声音也能听见,瑞珠的那口棺木半开着,黛玉不敢去动,只好双手抱膝,靠着墙坐了片刻,听得外面巡逻队声响渐行渐远,雪雁却一直没回来。
有轻轻的脚步声朝偏室而来,黛玉屏声静气,不知外面是不是雪雁。
门缓慢打开了,浓金的火光猛地灌进来,照得斗室恍若白昼,撞入黛玉眼帘的,竟是石青底色上的一只白鹇。
来人是大理寺正五品寺丞阮家公子。
黛玉脑子嗡的一炸,睫毛闪动,身后是墙,无处可逃,咬一咬牙,只能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来。
“林姑娘。”阮廷玉却并不意外,他反身关了门,才朝黛玉处走,衣料摩挲,发出沙沙声响。
“……阮公子。”那人靠得进了,黛玉闻到一股子香气涌动,这香气不甜也不柔,古朴辛辣又不失清凉灵动,冲开了樯木板的厚重檀味,倒是和这人品格怪相似的,又好像在哪里闻见过一般。
她攥紧手中帕子,贴着墙,小小往后退了一步。
阮廷玉看着她清凌凌湿漉漉的眼,低声笑道:“林姑娘别担心,巡逻队已经走远了,我来此处的缘由和你一样,秦可卿的死……有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雪雁:那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