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天后,昆阳城,封煞山。
封煞峡谷藏匿于连绵起伏的山脊之中,八万昱衡军队宛如一条黑蛇,蜿蜒蠕行十数里,车辙在马蹄后铺开一道道凯旋的轨迹。
烈日似毒,毫不偏袒地‘照料’着每一位将士。昱衡军军纪严明,即便汗如雨下,在回到兵营前他们都不会脱下战袍。
没有抱怨声,因为再狂热的天气也狂热不过他们此时的内心,二十天攻下一座城池,这是在昱衡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战绩。
领队的左副将骑着一匹溜黑大马,他一手扯开盔甲的带扣,也扯开了嗓门:“没想到封煞山绿木遍野,到了峡谷这里竟然寸草不生,还真是个怪地方。”
他身旁的右副将笑着道:“这封煞是空有其貌不见其实,鸟蛋大的地方哪来这么多好景色。”嘴上说的是封煞,暗指的却是汉枢。这次汉枢打着五万兵马的旗号,但在对战中他们只迎来了一万残兵,不费吹灰,全军拿下。
“切勿掉以轻心。”凌厉声音从后方传来,只闻说话不闻马蹄。
两位副将谨慎地闭了嘴。
严尤身着绯色战甲,肩扛黑色披风,风尘滚滚而来。他的坐骑不是马,而是一只身形壮硕的山妖。山妖比马要稍微矮一截,脚程却快如流星,且触地极浅,因此没留下任何声音。
严尤骑着山妖从后方赶上,占领了副将的领队位置。
左副将说:“将军放心,这山谷不见一草一木,有什么动静我们立马能察觉到。”
严尤目视前方,慎终如始:“别被这景象迷了眼,封煞地势险恶非你我能认知。在回到昱衡境内前,不能放松分毫。”
右副将道:“将军提醒的是。”
昱衡军行至峡谷最深处,山妖突然停下步伐,对天长长嚎啸一声。顷刻间,山脊上长号吹鸣,云翻雾涌,尘卷沙飞,遮住了半边艳阳天。
严尤心道不妙,果然有诈!
封煞山深远幽长的大峡谷前后百米间有两处窄道,军队需要分批才能通过。峡谷中雾霾氤氲,视野不明,如若在此遇到敌军前后夹击,再遭受山上埋伏,必定大伤兵马,甚至全军覆灭。
严尤的猜忌是对的,但是,他慢了一步。
两岸山上很快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手,上百支神机箭,几十座火炮筒,将昱衡军重重包围起来。
严尤抬头,一眼便看到黑压压的军队当中,一人骑于战马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严将军。”不畏严尤灼灼发热的目光,南宫彦高声喊道:“久闻将军用兵如神,胆识过人。新帝爱才好士,如若将军今日肯归顺于我朝,往后必定加官进爵,前程万里。”
严尤大笑:“不知道这个官能否加到比南宫将军大啊?”
南宫彦也笑了:“严将军,勿要贪得无厌。”
再次回答他的,是屠天刃锋利的刀头。严尤高举大刀,直指南宫彦。
他从未屈服过,即使身处穷途末路。
“那就看你们能不能飞出这封煞之地了。”南宫彦一声令下:“留下严尤,其他人,杀无赦。”
众将士高呼:“得令!”
巍峨峻岭之上,万道羽箭齐射。昱衡军队顿失分寸,兵马迅速围拢起来,用肉身和厚盾护在严尤四侧。
人潮的围拢使得昱衡军队成为一个巨型的靶,一射一个准。参透状况的严尤大声喊道:“快分散开来,别聚集在一起!”
可他说这句话还是晚了,利箭穿入身体的声音异常刺耳,士兵身穿数洞,纷纷倒下。一时间战马嘶鸣,哀嚎遍野。
弓箭过后山崖上又响起一声巨响,火炮被点燃,以毁灭之势冲向山下军队。山谷间即刻黄土飞扬,砂石遮天。
左副将护在严尤之侧,见战况极为不利,献上一计:“严将军,末将愿带领一队兵马引开敌方视线,请将军趁机撤离此地!”
严尤挥刀砍下一根羽箭,不为所动:“畏战而逃?严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左副将冒死拉住了严尤的缰绳:“将军固然不怕死,但难道将军要带着昱衡全部兵马葬身于此吗?”
严尤一怔,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可以无惧于死,但他不能让昱衡八万精兵陪他一并殉葬。身后的青年将士,不仅仅是年轻的后生,更是昱衡坚固的后备军。他们一倒,昱衡岌岌可危。
还未等他度量清楚,山上又滚下一团火石,左副将狠狠一夹马腹,往边上一跃,那火石在他和严尤之间划开一道冒烟的的鸿沟。
“此次,就由末将为将军做一次主吧。”左副将说完,策马长鞭,带着一队人马冲向山崖。
怒吼着的士兵顶着盾牌,拿长矛刺向敌人。他们的目的不是厮杀,而是吸引敌军注意,好让另一支军队可以快速撤离。
将士们奋勇厮杀,前扑后续,脚下越来越多的尸体为他们铺开一条通往山上的路。就在汉枢军集中精力对抗涌向山崖的兵马时,以严尤为首的另一队年轻兵马冲出了重围。
短兵相间,血花纷飞,他们面前很快多出一道缺口。
战场上突然少了人,南宫彦发现情况不对,抽打着跨下战马,朝逃兵追去。“赶快跟上,别让他们跑了!”
马蹄敲响了南撤之途,身后利箭铺天盖地交错穿插入马队当中。山妖脚速敏捷,轻易避开飞箭,纵横于崎岖山道如同奔走平地,毫无阻碍。
半日后,严尤带领的军队逃到了南天海边。
前方是茫茫大海,后面是滔滔追兵,严尤一拍山妖,停了下来。
南宫彦高声喝道:“严将军,你已无路可逃,我劝你还是弃械投降,束手就擒吧。”
严尤猛然回首,目露金刚,宛如天降战神,源自不同身躯的血液打湿了他久经沙场的战袍,依然傲雪凌霜,毫无畏惧之色。
屠天刃锋利的刀刃划破空气,再次指向南宫彦。
如果上一次是回应南宫彦的挑战,那么这一次,就是他的宣战。
斜靠身侧的七星难离顿时发出嗡嗡剑鸣,躁动不停。南宫彦嘴角勾起一个半弧,他早就想会会这个异国勇将了。
严尤从山妖背上跳下,旋起屠天刃劈入地面,一道裂痕随黑色灵光卷起土石,冲向对面的人。
七星难离破鞘而出,南宫彦第一次感应到它这么的兴奋。没有经历过真正决斗的剑,却出乎意料地适应战场。
兵刃相交,风起云涌。青色的剑气和黑色的灵光卷成一个玻璃球,把两人包围起来。战斗双方不断变换招式攻击防御,两股力量以惊人的速度扩开,震得大地回响。
主帅身先士卒,部下也不会退缩,一根绚丽的长矛横空而起,右副将冲在队伍前头。很快,两人的战斗变成两军的激战。
屠天刃在南宫彦身前划开半弧,后者借力一跳,落于大刀之上,打了个漂亮的旋转。严尤一收刀柄,南宫彦又单脚跃上他的肩膀,而后翻身至严尤的盲点。趁其不备之际,七星难离快如满月星辰,连续三剑精准地刺向严尤命脉。严尤回身横刀而挡,乱步退后,手被劈出深见骨的伤痕。
踉跄跪地,严尤拄着屠天刃,红色的血从手上溢出,沿着屠天刃雪色刀身流落黄土。一个头颅从远处滚直他刀下,严尤定睛一看,竟是右副将双目怒瞪的脑袋!
七星难离对准严尤眉心,南宫彦冷森森的嘴里吐出一句充满杀气的话:“今天我就拿你们的血来祭我一万弟兄的亡魂!”
严尤这才反应过来,南宫彦跟他玩了一出败兵计。那一万士兵不是来守城的,他们是来送死的!如果守城的人数过少,势必会遭到怀疑,于是南宫彦将整整一万人全部奉送虎口,让严尤屠个痛快。
前一日奋战封煞,后一天遭遇埋伏,再来是被南宫彦日夜兼程的追击,严尤以及麾下兵卒的体力早已消耗无几。反观南宫彦,他根本没有参与之前的战事,四万精兵养精蓄锐,就是为了眼前此刻。
严尤原本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想这一切都计算在对方的布局之内。光凭南宫彦能调动一万兵卒为国捐躯这一点,严尤甘拜下风,输在低估了对手的狠心。
乌云骤来,遮了天又蔽了日,仿佛天公都要为昱衡军淋下轰轰烈烈一场大雨。
密集的军队上方掠过一个白影,七角鸟展翅于空。
形式过于紧张,没有人会留意天上飞的是鸟还是鹰,至少,在听到一声穿透天际的悲鸣之前是没有的。
严尤抬头望去,当看清空中的情形时,脸上神情比发现自己中了南宫彦的圈套更为错愕。
那只常年让他养在营中作伴的七角鸟,此刻正在疯狂地啄食着自己的肚子,白羽纷飞,血肉洒落,但它好似没有感觉似的,将肚子上那条缝越啄越开。
须臾,七角鸟的身体发出刺眼的光芒,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里面爆发出来。
山海咆哮,大地龟裂,脚下的黄土以诡异之势,逐渐隔断分离。
打得如火如荼的士兵下意识停住了攻击,快速撤退到所属阵营之中。
两军之间的地面犹如被一只隐形大手掰开,而后回笼一揽,那大手将昱衡军所处一方土地拥进自己怀抱,而后飘入茫茫大海之中。
众人被这一幕震慑得目瞪口呆,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事实,以至于许多年以后,世间流传严尤携带千军万马消失于南天海域,成了一个毫无依据的神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