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
陈文志想起小时候,村里人看不起他,说他当木匠没出息,他们夸奖大哥文昌,说他聪明会读书,以后肯定有大作为。
现在呢,则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局势全面扭转。
村里人看着陈文志为他师父采办的礼物,纷纷竖起大拇指,感叹道:“陈家二小子出息了啊!”
“没错,不但出息了,而且孝顺!你看刚出了名,就回村感谢师父来了。”
“梅福这人,没福气了半辈子,没想到后半辈子,托了徒弟的福,变得有福气起来了。”
“哈哈,没错,梅福终于出头了。不过说句良心话啊,怪不得陈家二小子对梅福好,那梅福对他,就跟亲骨肉似的疼,我可是一直看着的!”
“所以这孩子对师父好啊,现在赚钱了,懂得回报师父。这做人啊,还是要心地善良,俗话说的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现在时候到了,梅福要享福了。”
“陈家这二小子吧,也是个奇人!小时候明明有读书的机会,我们大家伙都劝他进城跟着舅舅去读书,结果他死活不去,一定要当木匠,为这件事,我们可没少笑话他,结果怎么着,好像那小子有千里眼,顺风耳,能够猜测未来似的,知道要不了几年,大清亡了,民国了,科考不存了,读书有什么用。”
“哈哈,哈哈,没错没错!陈文志这小子是个人物,古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这读书啊,排在第五位,第一位是命,第二位是运,陈文志就属于运特别好的孩子。你们看哪,我们原以为当木匠一辈子没出息,结果他当木匠出息了,他大哥现在再会读书,也没用了,可考不了秀才,中不了进士,改朝换代了哟——”
“没错没错,你说得有道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听说,这次陈文志回村,还要给家里盖房?!”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现在乡下盖个房,至少要两千块大洋吧。”
“听说杭州城举行木雕比武,他拿了第一名,北洋政府直接奖给他的。”
“哇,人才人才,咱们陈家村出了一个能人哇!”
“对对,陈家祖坟冒青烟哩。”
陈文志听着村里人的议论,只觉得一双脚仿佛踩在五彩云端。人人爱听奉承话,陈文志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他已经微笑着走到了师父家,隔壁卢宅的桂花树已经高过围墙,树冠如同一顶巨大的华盖,在静静地诉说着岁月的流逝无声。
早有人给梅福通风报信,因此,当陈文志到达梅福家门口的时候,梅福带着他娘子小温柔早就迎了出来。
师娘不再是当年的母老虎,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小温柔,站在师父身边,小鸟依人的,温柔似水。
梅福呢,脸上盛满笑容,眼圈却是红红的,高兴得喜极而泣了。
此时此刻,是他人生最快意的阶段。
“师父!”
陈文志向前,跪在梅福面前,“砰砰砰”就叩了三个响头。
看热闹的村里人笑起来,有些多愁善感的村民甚至红了眼眶,带头鼓掌喝彩。
“快起来,快起来。”梅福立马扶起陈文志,眼里含着泪花,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这是高兴的眼泪,欣慰的眼泪。
小温柔看到那么多贵重的礼物,早就眉花眼笑,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向村里人夸耀道:“我相公这个弟子啊,可是从小就相中的!这孩子聪明有天分,人也懂事孝顺,在他小时候,我对他可好啦,因为我早就知道他会有出息的!”
哈哈哈,哈哈哈,村里人笑出声。
陈文志难堪得有些脸红了,俊脸如同煮熟的龙虾。关于师娘母老虎的回忆如同潮水般向他涌过来。
梅福瞪了娘子一眼,小温柔立马便成了温驯的绵羊,哑巴似的不说话了。
村里人嘻嘻笑起来,因为母老虎当年虐待小文志的情景大家都还记忆深刻。
梅福将陈文志迎进房中,分宾主坐下。
村民在梅宅的门口东张西望,继续看热闹。
梅福要让弟子坐上首,陈文志如何敢,恭恭敬敬地侍候师父在上首坐下,又再次走在他面前,磕了一个响头,才抬起头来,朗声说道:“师父,小时候家里穷,这拜师礼谢师礼都是你垫付的,为此你受了不少委屈——”说到这里,陈文志看了师娘一眼,昔日的母老师听到这,身体一哆嗦,干笑两声,像只兔子似的,颤抖着身子缩到梅福身后去了。
梅福眼里有泪,鼻子长时间发酸,过去的事情如同潮水般涌向他的心田,他在心里感叹,日子怎么过得那么快啊!他最小的徒弟,小文志,如今出出息了,懂得回报师恩了。
他像个慈父般,泪如雨下,不停地伸手拭泪。
看热闹的村里人不停点头,终于明白,陈文志回乡大量采购,是还是给梅福偿还多年的谢师礼。
这孩子真是知恩图报的典范!
陈文志继续用感激的语调说道:“现在弟子出息了,赚到大钱了,所以把这些年欠您的礼全部补回,这里有师父您爱喝的酒,爱吃的肉,还有镇上最好的绸缎庄子的布料,这位是张裁缝,一会让他给你量量尺寸,给您做几身新衣服。”
张裁缝立马应声向前,拿出皮尺就要给梅福量尺寸。
“好好,好孩子!”梅福扶起陈文志,他让张裁缝量了尺寸,挥手叫小温柔去招待来的其它客人,师徒俩到了作坊,说起悄悄话来。
师娘体贴地给作坊里送来了酒菜。有鱼有肉,河鲜野味,满满的摆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师徒俩根本吃不了。
梅福和陈文志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天,陈文志看到这个作坊还是从前的模样,内心百感交集。
小时候学艺时,他觉得这个作坊很大很大,里面应有尽有,现在看来,却觉得作坊老旧狭小,就像一个火柴盒。
一开始他想不明白,以为是师父换了房间作作坊,后来发现还是从前那个房间,仔细想了想,不由笑了,那是因为他长大了,他现在见了世面,师父家的小作坊哪能和仁艺厂的那些大作坊比呢,因此,觉得小了吧。
他抿嘴笑了。
不过,那仿佛刻进灵魂深处的木头香,仍旧如同轻纱似的笼罩四周。
梅福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幸福放松地叹了一口气,拍拍圆滚滚的肚子,对陈文志说道:“文志哪,今天是为师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了!”
陈文志笑了。
梅福得意洋洋地说道:“自从你去了杭州,有了名气,我这徒弟都收不过来了,一年到头,就收徒弟,也能赚得盆满钵满,再加上改朝换代了,我那老丈人中不了进士,威胁不到我了,你师娘现在,我说黑的她不敢说白的,我叫她站在东边,她不敢站在西边,所以早就不用受师娘的气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因为啊,你不但出息出事了,你还孝顺不忘本,知道要来看看师父,所以为师高兴!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你知道的吧,小时候为师看你天资聪颖,把独门绝学都传给你了哩,哈哈哈,哈哈哈。”
梅福为自己的眼光高兴,又开心地喝了一大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