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
李人杰束手无策,看着李文昌再次从笔筒里拿出一只毛笔,润了润,又重新拿起一本书,从第一页,开始写“状元”两个字,写满了之后,他将身子仰向椅背,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翻到第二页,继续笑眯眯地写下去。
此时此刻,如果李文昌放声大哭,李人杰反倒不担心,就是他这种神经质的笑容,神经质的行为,让他明白,儿子非常严重,再不想办法,儿子就算活着,也是以一个疯子的身份活着了。
他必须尽快想办法!
李人杰看到这样的家,头发发白,眼角生皱,他越来越苍老,他担心儿子的健康,文昌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真担心再这样下去,儿子非活活饿死不可。
因此,无奈之下,他只好又去了妹妹家,想请妹妹和文志劝劝文晶。
他曾经拥有一切,如今失去所有,他不想再失去这唯一的儿子了!
李人杰如同梦游一般,跌跌撞撞走到妹妹家。此时此刻,陈文志刚从仁艺厂下班回来,快到凌晨了,为了养活舅舅一家,每个月多支出五十大洋,陈文志只好加班,不要命地加班,厂子上下的人都说他想钱想疯了,他也无所谓,只要有钱赚,苦点累点没关系。
可是现在袁世凯死了,时局乱了,仁艺厂的许多订单突然消失,陈文志想加班都没有机会加班了。
今天,木雕组的小组长已经告诉他,从明天起,陈文志不用再申请加班了。
因为无班可加了。
时代的大潮,不管掀到哪个角落,对于每个小家庭来说,都是灭顶的灾难。
陈文志情绪低落,低着头走到家里坐下来,两条腿仿佛棉花做的,整个人疲惫不堪,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他不知道下个月的五十大洋从哪里赚出来?
李人杰就像个游魂似的,走到他们家中。
当时陈文志和母亲相对着静坐,妹妹陈文艺在一边托着腮帮想着自己的心事。
三个人就像三个木偶。
李人杰就这样走了进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原本挺直如同线锤的背,此时此刻,弯得像只虾米。他知道现在老陈家的一家之主,不是他妹妹李翠仙,而是他的外甥陈文志,所以他必须在陈文志在家的时候过来,否则来了也没有用。
陈文志看着舅舅,灯光昏暗的照着这个小小的家,此时此刻,陈文志才发觉,不知何时,舅舅已经头发发白,老态聋钟。在他的记忆中,舅舅是肥胖高大,白净斯文,威风八面的,他穿着丝绸做的袍子,出行坐着竹轿,身上带着德国的进口钢笔,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说话抬头挺胸,不把旁人看在眼里的,
什么时候,那个精神抖搂,趾高气扬的舅舅不见了,举而代之的,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陈文志看得心惊肉跳。
李翠仙缓缓站了起来,面色苍白如纸,她对李人杰问道:“大哥,深更半夜来访,什么事?”
她的一颗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自从得知袁世凯当不了皇帝死了之后,她就一直在担心文昌。
现在大哥星夜相奔,肯定与文昌相关!李翠仙两只手搅在一起,已经忧心如焚。
李人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陈文志,突然“卟通”一声,跪在了他们面前,老泪纵横。
陈文志吓了一大跳,立马向前,扶起老迈的舅舅。
李人杰泪眼婆娑,对他颤声说道:“文志,算舅舅求你了,你一定要帮帮我,帮帮文昌——”
陈文志和李翠仙的心同时揪了起来,两个人四目相投,只觉恐惧攫住了他们的心。
陈文志尽管无比疲倦,接连几个月的白加黑的加班,他全身的骨头仿佛散了架,每天累到极点,饭也吃不了多少,话也不肯说,最近几个月,他明显消瘦了许多,如同一只闷葫芦般,回家什么也不说,吃了饭倒头便睡。
此时此刻,他最大的心愿是一家安康,那么他苦点累点也没关系,可是现在,不好的消息,却如同雪崩一般,到他面前来了。
一向骄傲自得的舅舅何曾在他这个外甥面前跪过?
这个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滚滚雷声,然后一道耀眼的闪电,如同长剑般划破漆黑的夜空,让人触目惊心。
李翠仙也害怕起来,膝盖开始瑟瑟发抖,她控制不住地想起,当年,陈儒死的那一年,她写信给兄长,要把两个儿子过继给他,那一年,她都没有向他下跪过。
在她的记忆中,骄傲的兄长,永远高高在上,何曾向人下跪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李翠仙手忙脚乱地给李人杰倒了一杯水,因为内心极端害怕,端水的手不停地颤抖,放到桌面时,水杯里面只剩半杯水了。
陈文志强作镇定,勉强撑持着扶舅舅坐下。
李人杰哭得不能自抑,喝了一口水,将李文昌在书上写满“状元”两个字,状若疯颠的样子说了出来。
陈文志静静地听着,只觉得舅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苍老,他的皮肤已经与肌肉脱离,变成了一张透明的薄纸,而且,这张蒲纸上长满了褐色的斑点。此时此刻,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边说一边哭,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
末了,李人杰红着眼眶说道:“翠仙,文志,我该怎么办呐?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儿子就算没自尽,也会变成一个疯子!我李人杰一辈子,就只有文昌一个儿子,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变成这样子?!”李人杰说完,开始捶胸顿足,他的恐惧和痛苦,简直无法用笔墨形容。
陈文志看着舅舅的泪水,在一刻,心里莫名的感动,大哥只是舅舅的养子,可是舅舅待他,真是没话讲,二十多年来,一直视如己出。
李人杰擦着眼泪哽咽说道:“我原想着,给他结了亲,成了家,儿媳妇生下一儿半女,就算科考不存在了,那么,有了孩子,文昌也能活下去,毕竟这世上,很多父母为儿女而活,我替他成了亲,就是把希望的种子给他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