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
李人杰说到伤心绝望处,像个女人似的呜呜哭起来。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擦了擦眼泪,才继续说道:“可是结婚大半年了,那个卢仙儿,简直是个祸害,拖累了我们家大半年,却是一只不下蛋的鸡,现在文昌快疯了,她不但不安慰他,反倒一个人锁在屋里,没人叫她就不出来,我真是后悔死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语气十分的失望愤懑。听到舅舅如此说,此时此刻,陈文志不但要担心大哥,还要担心仙儿。
仙儿真是命苦!
李人杰说到这里,看着陈文志,对他央求道:“文志,民国成立那一年,你哥知道大清亡了,跑到李宅的状元府去寻死,是你急急进城救了他,文志,这次你也要想办法救他啊,他毕竟是你亲大哥!”李人杰紧紧地握着陈文志的手,内心如同烈火灼烧。
陈文志握紧了舅舅的手,对他宽慰道:“您老放心,我明天就去找大哥,我劝劝他。”
第二天,陈文志便向仁艺厂请了假,脚步匆匆地去了舅舅家。李翠仙担心大儿子的安危,也如同影子般,紧紧跟在二儿子的后面,来到了兄长家。
李人杰将他们带到书房外面,轻轻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好像压根屋里没人似的,李人杰只好咳嗽一声,冲着里面说道:“文昌,文志和你姑姑来看你来了。”
李翠仙听到“姑姑”两个字,纵使中间隔了十几年岁月的长河,她仍旧心如刀割。她非常后悔小时候把文昌给了大哥,可是仔细想想,就算有机会重新来过,为了生存,她恐怕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里面仍旧没有回应。
李翠仙更加担心了,她踮起脚尖不安地往里探望着。
李人杰看着陈文志,长叹一口气,对他说道:“文昌就在里面,你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外甥,舅舅就指望你了。”
陈文志点点头,轻轻推开房门,李翠仙跟在后面,李人杰走在最后面,三个人进了书房。
果然,李文昌仍旧和昨天一样,拿着毛笔,在每本书上都写了“状元”两个字,仿佛他写满了“状元”二字,他就高中状元了。
远看一点事都没有,近看会大惊失色。
到了这个时候,陈文志面色发白,手指颤抖,他终于明白,舅舅没有夸大其辞,大哥确实病得很严重!他的心弦好像被人割断了,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活死人!
李翠仙痛哭失声。
李人杰烦恼地骂道:“唉呀你哭什么,文昌还没有死呢!”
他急得跺脚。
李翠仙太痛苦了,哭声想止都止不住。她只能拼命地用手捂着嘴,可是眼泪仍旧如泉涌一般,大股大股地从指缝里渗出来。
人活着太苦了,此时此刻,她甚至有些羡慕早早就病逝的陈儒,九泉之下的他,不用再受这些现世的煎熬了。
对于苦难的人生来说,死亡就是解脱。
原本安静如同坟墓的房间开始吵闹起来。
李文昌突然放下笔,缓缓抬起头来,对他们两个说道:“爹,姑,你们出去吧,我有话要对文志讲。”
陈文志呆了一呆,关切地向前一步。
李人杰和李翠仙的眼里也有了亮光,陈文志果然是活菩萨!儿子只要看到他,就变得不一样了。李人杰知道有戏,心里升起希望,立马知情识趣地点点头,拉着哭泣的李翠仙快快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如同幽寂的山谷。陈文志去关上房门,重新走到大哥面前坐好。
李文昌看着他,突然凄凉地一笑,对他说道:“文志,我没疯,对不起——”
陈文志立马说道:“大哥,我们是亲兄弟,快别说这样的话。”
李文昌仿佛陷在往事的回忆里,他喃喃地说道:“小时候,舅舅明明选了你,可是我做梦都想读书,我去投河,你救了我,把进城的机会让给了我。我抢了你进城读书的机会。长大了,仙儿明明喜欢你,可是我太喜欢仙儿了,做梦都想和她结婚,所以,我又抢了你心爱的女人——”陈文志一呆,听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红,原来,这是大哥说对不起的原因,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大哥都知道。
李文昌苦笑一声,对文志说道:“我真没用,我是你大哥,又比你大几岁,可是不但不能照顾你,却抢了你好几次,我活到现在,一事无成,反倒每个月要你救济,一家老小都要靠你养活,我是废物一个!”说完李文昌伸出手,使劲地揪自己的头发。
陈文志立马向前,伸出手,扣住大哥的手腕,制止他自虐。
他急急地劝道:“大哥,快别这么说,你记得我从前说过的话吗,虽然科考没有恢复,但只是时机不到,以后总会恢复的,人只要活着,才有希望,才有奇迹!”
陈文志想到上次民国成立大哥寻死,他用这句话安慰他,起了效果,因此,又说出这些话。
可是这次,李文昌不相信了,他一脸的狐疑,看陈文志如同看着一个叫嚷着狼来了的孩子,他缓缓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是吗?我以前信你的话,每天努力读书,等着科考恢复,去年爹爹得到消息,说袁世凯今年要当皇帝,他废除了很多制度,但没有废除科考,我想着今年肯定能科考,心里充满希望,结果姓袁的死了!文志,如果一个人,一直处在绝望当中,也还能承受,但是某一天,有人给了他希望,让他重新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几个月后,又拿走了这份希望,这是让人承受不住的!”
陈文志越听越害怕,他总感觉大哥文昌在说的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握住李文昌的手更紧了,如同一双铁钳,但是现在他在他身边,他是安全的,一会他离开李家怎么办?谁来看顾大哥?一个一心寻死的人,是怎么看守也看守不住的!
陈文志面色苍白,额头渗出阵阵冷汗,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嘴巴动了动,想安慰文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