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九十一)
庞三多才放了心。平时感情内敛的他,突然张开手,把陈文艺一拉,将小妻子紧紧地拥进自己的怀抱,又在她的额头上无限温存地亲了亲。
陈文艺幸福地闭上眼睛,然后主动地从他怀里挣扎开,像只小鸟似地跑出门去,对庞三多说道:“放心吧,我尽快回来!”
庞三多站在那里不说话,如同一尊石像。
陈文艺飞快地去寻亲去了,她却不知道,从此后,阴差阳错,夫妻就一个台湾,一个大陆,海峡相隔,再也不能见面了!
陈文艺坐在从南京到杭州的车上,浑忘庞三多的嘱托,满心惦记着与三个孩子见面的事情。她又紧张又期待,又担心又害怕。担心二哥二嫂他们不在杭州,不在陈家村,害怕见到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三个孩子。
十八年前,他们分开了,离别的时候,只知道二哥二嫂因为上海沦陷要逃难到香港去做生意。
尔后多年,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两家人,如同风中的落絮,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没个定所。
现在时局稳了,新中国成立了,二哥二嫂他们听到消息有没有回国?有没有回陈家村?这是一个未知数!
她要不要先去杭州城里打听打听?
但是到了杭州后,陈文艺出了杭州的汽车站,思量再三,为了节省时间,她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坐车去了陈家村。
因为她记起了十八岁出嫁时,二哥的嘱托,如果兄妹失去联系,就回陈家村!
陈家村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的血脉。
她原本想去二哥二嫂家从前在杭州城的房子看看,她也想去看看大哥大嫂,打听一下他们的消息,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二哥二嫂会回来,那么肯定在陈家村。
她清晰地记得,十八岁那一年,母亲过世,她嫁给庞三多,二哥要去上海创业,大哥去了杭州城,她要跟随庞三多上战场,兄妹三人从此分别,如同桃根土偶,各奔东西。
当时,村口送别的时候,想到此情此景,陈文艺内心苍惶害怕,眼泪汪汪,二哥就在对她说过,如果以后有什么事,兄妹间失去联系,彼此找不到了,那么就回陈家村,在那里,他们兄妹肯定能够重逢!
陈文艺相信这个接近神话般的承诺,陈家村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的老家,是他们的精神园地,是他们的灵魂所在,那里,逝世的父母在陈家的祖坟里安息,那里,二哥建了十三间房的老家,它成为了陈家村最漂亮的宅居。
只要她回陈家村,一定能找到他们!
这是陈文艺的信仰。
陈文志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等在陈家村,久等庞三多和陈文艺不来时,楼家月却带着三个孩子先出现了。
等到三个孩子吃了晚饭洗洗睡了,楼家月走到书房,陈艺志问她怎么回事,楼家月对着陈艺志把孩子们不愿与亲生父母相认,离家出走的事情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文志叹一口气,对她说道:“家月,你真是聪明,没错,你带三个孩子回陈家村是对的,这里崇山连着峻岭,靠步行走出大山都要两三个小时。复兴他们三个,从小在城里长大,到了陈家村,他们想离家出走也没有办法,这是最安全了,你放心吧。”
屋内一灯如豆,乡村的夜晚格外安静。
楼家月苦笑一声,烦恼地看着陈文志,对他回道:“你说得没错,只是孩子们不肯与亲生父母相认,心结打不开,就算你妹妹和妹夫寻亲找了来,估计最后也不可开交。”
如今三个孩子早成成年了,人高马大的,不是小时候可以随意安排了,三个孩子真不愿意认亲,那么,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楼家月扶额叹息,一筹莫展。
看到陈艺志一心一意要把三个孩子送给亲生父母的样子,楼家月不敢说出自己承诺了孩子们,如果他们不愿跟亲生父母走,她带他们离家出走的事。
如果艺志知道了,肯定要暴跳如雷,然后骂她不通情理,跟着小屁孩胡闹。
果然,听到了楼家月的话,陈艺志双眼一瞪,一腔怒火腾空而起,他对楼家月说道:“什么心不心结,小孩子的话,你也能当真?认亲生爹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敢不认亲,要被天打五雷轰的!”陈艺志的口气好像含着炮弹。
楼家月便不想说话了,只觉得陈艺志不关心孩子教育,真要有什么事,与他商量,他总是搞这种野蛮霸道的命令方式,他不知道,孩子们不是家具,也不是动物,他们也是人,特别是孩子成年后,他们与自己没什么区别,如果不尊重孩子,一味的蛮干,肯定会闹出大事的。
楼家月心神不定。
陈艺志看妻子愁眉苦脸的样子,苦笑一声,对她缓缓说道:“这些天,我等在陈家村,看到小时候的风景,想起了很多往事。家月哪,你不要烦恼,我们在这里等妹妹和妹夫,也许他们压根不会知道,最后,等啊等,也是空等一场,他们不会来的。他们既然不会来,孩子们自然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你瞎担心什么呢?”陈艺志因为等待的时间太久,已经有些绝望了。
听到这里,楼家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突然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没错,你等了这么多天,没有妹妹和妹夫的消息,多半是不会来了。”
妹妹和妹夫不会来寻亲,对于陈艺志来说,这是一个坏消息,可是对于楼家月来说,好像是一个好消息,她如释重负。
一会,她想了想,越想越有道理,便点点头说道:“我在杭州城等了那么久,也没有等来妹妹和妹夫的消息,看来他们是不会来的。”
陈艺志点点头,对她叹息着说道:“一直等,等到收到‘国民党撤走台湾’的消息了,我们就不等了,回杭州了。”语气充满失望和痛苦。
家月点点头,一会眼睛红了,看着陈艺志,哽咽道:“艺志,说实话,这几年,从新加坡回国,在杭州安家,自己两个孩子在大哥那里,美国,远得很,见不着面,这三个孩子一直在我身边,我把他们当亲生孩子似的,如果你妹妹妹夫真来了,把他们领走了,呜呜呜,我真舍不得——”
家月哭了起来。
陈艺志觉得好笑,走到家月身边,把她搂进怀里,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说道:“怪不得我妹妹妹夫没来,原来你压根不盼着他们来啊!喂,楼家月,我告诉你,别人家的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你不要想着占为己有喽。”
楼家月哭笑不得,对陈艺志回道:“我占为己有有什么好处?就像我们自己两个孩子在我大哥身边,再多年不见面, 那也始终是我们的孩子!”
听到这里,陈艺志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看着楼家月,缓缓说道:“你明白就好,不管多亲,不管在一起多久,别人家的孩子始终是别人家的孩子。”
楼家月语塞了,她知道陈艺志话里有话,于是重重地低下了头。
夫妻俩进行了这一番深刻的谈话之后,各怀心事地睡下。
陈艺志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外面就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那个时候,陈艺志正在做梦。白茫茫的大雪,深至齐膝,他和妹妹,两个人都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妹妹穿着红棉袄,白白胖胖的像人参娃娃,头上扎着两根辫子,系着红头绳,模样十分可爱。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在雪地上,妹妹十分开心,一路上洒下银铃般的笑声,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大声地欢叫道:“哥,哥——”
陈艺志大声应着,微笑起来。自从大哥跟着舅舅进城读书,陈家村只剩下他们兄妹俩,妹妹就不再叫他“二哥”而是只叫他“哥”了,妹妹虽小,却十分明事理,她知道大哥进城认舅作父,等于抛弃了他们,所以她也抛弃大哥,从此没有大哥这个亲人了,她叫陈艺志“哥”意思就是她只认陈艺志这个哥哥,他就是大哥,唯一的哥哥。
陈艺志因为妹妹的聪明懂事觉得温暖,兄妹俩在雪地上十分快乐地玩耍。
陈艺志沉浸在甜蜜的梦乡,妹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然后,妹妹的声音变成熟了变嘶哑了,“哥,哥?”
陈艺志征了征,猛地睁开眼睛,窗户纸透出白光,外面响起清脆的画眉鸟的叫声。
“咚咚咚”的敲门声随即响起,陈艺志转了转眼珠,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他心里想,这是真的吗?妹妹在叫他,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仍旧在梦乡中?
“哥,哥,你在家吗?”仍旧是妹妹陈文艺的声音,只是比起小时候的声音,少了许多清脆,多了几分沧桑成熟。
陈艺志愣了愣,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他半坐了起来,竖起两只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声音,征征出神。
是不是他太想念妹妹了,所以产生了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