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国以河湖泽海为名,其国土四分之三的边界线都临近海岸,是神州大陆版图中海贸最为繁荣的国度。
也正是因此,东海事变对沧国来说堪称灭顶之灾,朝堂为此吵翻了天,那些被断了民生的百姓们也心里有怨,而这些,全部都沉甸甸地压在了少年君王的身上。
值得提的是,这个时代有些偏向上古,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真龙天子都没有所谓的“姓氏”,只有“名”。
沧国皇室以国名为字号,单名个“衍”——故而这少年君王名为“沧衍”,号“衍王”,如今年虚数不过十六。
衍王虽然只有十六岁,已经有明君之相,可惜年岁尚小,难免有些压不住朝堂,也正是因此,才会有那三道平息民怨的罪己诏。
望凝青御剑来到沧国京都时,衍王已经率领着朝堂百官在祭台上恭候了,京都的街道上围满了百姓,里三层外三层,都在高呼着“国师庇佑”。
望凝青也看见了刘索,身白衣的刘索站在祭台上,身上挂满了与其本身温朗气质完全不符的金饰,拿着沉重的木杖,情庄重,眼神茫然。
与刘索相对而立的便是沧国的少年君王,衍王身穿玄衣,头顶金冠,纵使自己的子民百姓在抒发着对另一个人的爱戴与憧憬,他也无动于衷。
望凝青御剑自空中化光而落,顿时引起一阵惊呼,平民百姓纷纷高喊着“仙人”,逐下跪。
望凝青落在了祭台之上,看了刘索一眼,刘索一怔,下意识地上前了两步,“师姐”二字呼之欲出。
“天枢派云隐峰门下首徒素尘。”望凝青『色』淡然地掐了个子午诀,断了刘索未能出口的话,“见过人王。”
出家人不跪人王,在这个世界中,凡王再如何位高权重那也只是一个凡人,即便是一介筑基期修士,也是能够和君王平起平坐的。
“河湖泽海之子,衍,幸见仙姿。”
衍王也客气地颔首,受了这平礼,虽然没什么表情,声音是温和的:“听说仙家是国师的门,今日国师受封,特地邀请天枢派的仙长前来观礼。”
“凡尘中的凡人,何来的仙家同门?”望凝青并不接话,而是道,“在下并非前来观礼,只是东海之事已毕,沧国大旱未解,故来行祈禳之舞。”
“哦?”衍王抬了抬眸,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度,“仙家是说……国师扯谎了?”
刘索顿时有些慌了,下面的百姓却是义愤填膺了起来:“国师怎么会说谎呢?国师是有大慈悲、大功德在身的圣人!”
“是啊是啊,仙家不管我们生死,不让国师管吗?”
望凝青没有理会那些百姓,她看出那些百姓越是叫嚷,刘索便越是慌张——显然这个骨子里觉自己是沧国百姓的少年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凌驾国君之上。
“东海之灾源于一头离巢独居的鲲兽,其身足有千里之长,故而令海水暴涨,兽群不安,如今鲲兽已与我等约法三章,成东海新主。”
“瘟疫滋生于人之五脏,此乃**,天枢派不『插』手。然大旱乃是天灾,致死伤无数,乃大祸之根源。”
望凝青平铺直叙,语气冰冷得甚至有些不近人情,是周围那些愤慨的百姓却随着她的述说点点地安静了下来。
因为他们听懂了,虽然天枢派的弟子没有像国师样行云布雨、催生田植,他们却将沧国的祸根给掐断了。
他们于是纷纷赞美了起来,言道真不愧是仙家弟子,不愧是国师出身的门派,心怀大义,慈悲苍生。
望凝青没有继续废话,她简单说完东海之事的结果后便脚踏上了祭坛。
站在祭坛边的刘索半边身子拦在她的面前,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望凝青却目不斜视地与他错身而过,仿佛他与台下的百姓没有两样。
祈雨,又名“雩祀”——春风化雨诀能给几亩田地浇灌,其本质上依旧是汲取周遭的天地灵气汇聚方,而祈禳之道却并不样。
雩,吁嗟求雨之祭也。
望凝青在四方香炉上点了香,拔出了春华之剑,二十四节气剑中独春华主苏生,她轻弹剑身,这柄玉翠清妍的长剑立时发出了悦耳的清铃。
春华音『色』特别,如甘『露』坠潭,如春雨绵溪,望凝青横剑扫过之时,剑风霎时带起一片萧萧肃肃的雨声。
第一声剑鸣响起,祭坛周围便瞬间安静了。
没有华美的丝竹之乐,没有庄重的箜篌之声,只有身穿黑白云鹤道袍的女子持剑,以剑鸣为曲,踏着高深奥妙的八卦步,舞了曲剑歌。
衍王抬头,看着祭台上缓缓舞剑的女子——说是女子都有些过了,那分明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
清冷厌世的张脸,眉眼倦倦,纵使发如泼墨、肤白胜雪,那也并不是一张讨喜的脸。
她舞剑的动作不快,即便是凡人都能看清她的步伐和剑势,这样一个本该鲜妍如画的豆蔻少女,举手投足之间却蕴藏着种岁月沉淀而下的庄严厚重。
这才是仙。衍王并不愿意移开目光,只是意味深长地想起自己前去“恭请”国师时国师的那张脸。
——凡人的七情六欲,全部都写在上面。
衍王冷冷地想,仙人啊,就应该高高在上,别『插』手凡人的是是非非。
想啊,群熔炉中攀爬的蝼蚁,其中只稍微爬得高些了,自觉火烧不着了,便想着顺便拉后头的蝼蚁把。
低一些的蝼蚁被拉住了,便也想着去拉别的蝼蚁,他们会这么想也没有错,毕竟,他们也有自己的亲人、爱人、孩子……
于是,越扯越多,越攀越多。最后会如何呢?
砰。衍王轻勾唇角。当然是全部都摔死在炉底了啊。
祭台上的少女从容自若地挥舞着剑器,她剑势一转,四方祭坛上自青铜鼎中飘出的烟便以种违逆常理的方式朝着她飘去,仿佛听到召唤的小宠,乖顺至极。
那丝丝缕缕的青烟漂浮在空中,逐渐凝聚成了符文样的字眼,是即便是博闻广识的衍王都看不懂这些字,只隐约意识到这是一份愿书。
愿书落成,少女收剑,她自四方祭坛上各抓了把炉灰,“哗”地一下洒在了空中。
那青烟书就的愿书霎时散去,化作根细细的烟柱,笔直地飘向了天空。
整场仪式并不复杂,甚至称上简洁利落,不知为何,少女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庄严之感,令人屏息凝视,不敢轻忽。
所有人都静静地仰望着飘向天空的烟柱,只觉眼前这幕虽然安静却堪称迹,那烟柱的颜『色』居然没有变淡,携带着万民的祈愿飘向云端。
这场剑舞压原先分开的百姓们说不出话,即便他们更加感激国师,也不不承认,这样的祭祀才更符合他们脑海中对“仙”的印象。
哪有不求不祈,不做好事不积功德,便轻易送上门来的善果呢?
祭台下有人跪下了——第一个人带头跪下了,其余人便也如割倒的麦草般拜下。他们以头点地,发自内心地祈祷灾祸平息。
衍王准备的长篇大论的颂词以及诏书都没能派上用场,因为那持剑少女一曲舞毕,只是一拍剑身,轻喝:“云来。”
她话音刚落,天空轰隆声巨响,以烟柱为中心的流云急速汇聚,在众人激动得难以言说的注视下,京都的天空蒙上了层云翳。
是雨依旧迟迟不来。
等待的间隙里,人群渐渐『骚』动了起来:“……下啊!求求老天爷了,快下啊……”
“是不是我们的诚心不够?是、是不是因为我们冒犯了仙家……”
“慈悲,慈悲,求上苍慈悲,求上苍慈悲——”
那些压抑的低喊几近悲鸣,透着令人于心不忍的期翼,所有人都保持着眼巴巴望着苍穹的姿态,祈求着落下哪怕只是一滴的甘霖。
随即,他们听见了声拉长的叹息。
祭台之上,身穿道袍的少女面『色』冰冷,负手而立,似乎见雨久久不来,便生出了三分不耐之意。
望凝青转身朝着少年君王走去,抬指往衍王的眉心点。
“十年无嗣。”
她这般说道,两指勾便自衍王的眉心扯出了道金光,抬手挥,那金光瞬间化作条金『色』的巨龙,光作目,昂首长鸣,直奔天际。
“雨来。”少女终于喊出了最后的敕令。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刹那之间便是倾盆之态的大雨瓢泼而来,那并非春风化雨诀换来的灵雨,只是最普通、最常见的凡间的甘霖,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地里刨食的百姓们欣喜若狂,喜不自禁。他们欢呼着、高喊着、泪流满面地磕头跪地,在大雨中舒展双臂,迎接着宝贵的凡雨。
“是陛下——是陛下用自己的子嗣之缘换取了我们的线生机——!”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句话,沉浸在狂喜中的百姓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高呼帝皇之名。
他们的声音响彻天际,连这样的倾盆之雨都掩盖不住他们的声音,仿佛要用那源自肺腑、声嘶力竭的呐喊来抒发全部的感激之情。
衍王愣怔地站在祭台之上,那略带懵懂的情终于令他看上去有了符合年龄的少年感,他看着云鹤道袍的女子朝他走来,衣不染尘,发不沾雨。
“刘索本是外门天骄,拥有先天道体与天灵根,我派司典长老曾有意收徒,本该前途无量。”望凝青话语冷淡,在这嘈杂的雨声中,只有衍王听清她在说什么。
“他心溺尘境,被凡俗侵扰,掌教决意将其逐出宗门。天枢派刘索死于东海,以上。”
望凝青言罢,不等衍王回答,便已是拂袖而去,徒留刘索失魂落魄地站在雨中,以至于他没有窥见衍王复杂而又略带深意的眼神。
“云隐峰、掌教首徒……吗?”衍王喃喃,“真是,了不啊。”
用一场法事淡去了刘索册封国师后声名过盛的负面影响,将民心重新系挂于皇权,却又不影响天枢派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时,保了刘索一命。
他才十六岁,十年无嗣与他而言不痛不痒,相反,想要掰倒个“民心所向”的国师,要花费的时间可不止十年。
——如果衍王不知道刘索资质绝俗,曾被“司典长老有意收徒”的话。
这场法事下来,即便衍王不愿承认,他也不不觉天枢派当真识情识趣,不辱仙家风范,那些因刘索而生的猜忌与怀疑,也在少女的三言两语中烟消云散。
若这位掌教首徒便是天枢派未来的掌教,那——沧国以天枢为国教,并没有什么不好。
望凝青结束了祈禳,便毫无留恋地踏上了回宗的路,临行前也只是『逼』音成线,给了刘索一句忠告。
“德不配位,才不符名,日后,好自为之吧。”
所以才说,可惜了刘索。
“欸?是尊上,方才祈雨你分明是故意不喊出最后的敕令的吧?”灵猫趴在望凝青的肩膀上,很是困『惑』地想,“明明游刃有余,为什么要取走皇帝的气运呢?”
“我没有。”望凝青冷漠地道,“我只说‘十年无嗣’,没说‘借尔十年嗣息’,他本就十年无嗣,我只是看相断命而已。”
灵猫:“……”
好的,不愧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