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揭不开的盖尸白布》
————————
“大胆!!!谁敢胡言乱语诅咒母后!!!”
如果说向来温润如玉的玉女宫宇助太子的声线,也同他本人一样似化雨春风般润物无声,那么这个时刻,他鲜有暴怒的声音就若电闪雷鸣,尖锐地刺穿了穹顶那方雪絮犹飞的暗沉夜空。
话音落尾之际,在场众人齐刷刷地回眸,看向了那个印象中从不会如此情绪失常的白衣少年。
而与少年正紧密贴合着的,则是一抹青绿色的娇影。一雪白一青翠,远远观之,若雪覆凛冬松枝,给一片祭白的世界增添了几点春回大地前的生机。
但实际上,11月28日的这个早已让一切生机,为那场冲天大火吞噬殆尽的冬夜,现下独留衰柳倚着残雪,同时消融着、枯萎着……正如定睛细看,此时近乎是瘫倒在面无表情的宇助身上的绿罗。
和幽灵般的宇助稍微不同的是,泪眼汪汪的绿罗尚残存了些生命力,睁圆着亮晶晶的青眸,张大着嫣唇,虚脱了声音,用唇语哭喊道:“宇助哥哥……我们过去找……过去找……我不信……母后……”
并未像少女那样已哭得奔溃的宇助,神情格外空洞。而那对鲜艳的赤眸,则似在血水中浸泡过一样,眼仁及眼白都红浓欲滴,看着十分骇人。
可一面对朱雀宫绿罗姬尊,宇助就能扫净方才面向其他人时的暴戾。除了神色依旧冰冷外,声音柔和如故:“对,我们去找,不怕,乖……”
他如哄孩子般耐心,一边扶着越发哭得连路都走不稳的绿罗,一边步履蹒跚地迈向前方那片一望平坦的……黑渊色的废墟。
接下来,随着废墟中渐渐冒出来几名前后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浑身上下同样被熏得黑乎乎的侍卫出现的那一刹,被这一幕闯入眼帘的宇助及绿罗的心脏,双双停滞了本就微弱的跳动。
白布,素白纯净的色彩,好遮掩死者在一般情况下,都不算怎么好看的遗容,以此表示尊重,是最常见的盖尸布了。
“不……”绿罗见状,双腿骤然被灌了铅似的沉重乏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好在目不转睛地死盯着那抹刺眼白色的宇助,下意识地伸手,勉强撑住了她。
终于,最后一根理智之弦悄然绷断的漩涡焦宏,仰天怒吼一声,扑倒在二人面前,埋首嘶喊道:“殿下!!!姬尊!!!我求你们别看了呀!!!”
被拖住了步伐,宇助也不恼不怒,而是动了动唇,红通通的赤眸清亮若清澜依依,似天真的孩子在好奇地探知未知事物,视线未曾从那抹白布上移开过毫厘,轻声问道:“那是什么?”
这貌似平淡的一幕,则让包括焦宏在内的现场人,都能痛心地看出来——
宇助,这个永远失去了亲生母亲的少年,已接近精神坍塌了。而他现今异常离奇的平静,正是暴风雨前海面上波澜不惊的伪装。
为此,焦宏索性横下心来,爬到他面前,紧紧地抱住他的腿,仰起那张深刺着凄怆与泪水的脸,哽咽着:“殿下……娘娘殁了……娘娘殁了……”
“我,不信;你,骗我。”谁知宇助居然一字一顿地淡声回应着,并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
这使他身边哭得眼睛红肿的绿罗,都有些畏惧他的诡异笑容,含泪小心道:“宇助哥哥……你没事吧……”
“请你让开,我才不信,那是母后。”少年轻然勾唇,嘴上说着这样云淡风轻的言语,身体却猛地甩开了绿罗及焦宏。若一支脱弓射出的长箭,直挺挺地冲向那个已被侍卫们轻手轻脚地放置在地上的担架。
电光石火间,当已飞奔至那副担架旁的宇助,毫不客气地推开那些意图阻拦他的侍卫,铁青着脸,待迟疑了片刻,最终俯下身子,将不停发抖的手,缓缓伸向那张能依稀看出下面之物轮廓的白布时,许久不发言的漩涡恒一,搂着怀中哭得愈发泪流满面的佳子,睁圆了灰眸,大声道:“你有本事……就掀开呀!!!”
这一堪称疯癫的嗓音,霎时折裂了少年下一步的动作,令他那只布了些灰埃的纤手,空荡荡地悬浮在白布之上,继而颤抖着握紧!并扭碎了他虚假的镇静:“母后……妈……妈妈……”
顷刻间,他颓然趴在地上,对那个他确实不敢也不愿掀开的白布之下的……人,嘶哑着嗓子,放声哭泣着……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什么涡之国金贵的储君了,只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在无助地以哭声宣泄他的沉疴痛苦!
这是绿罗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见到宇助这般绝望地当众流泪。
在他悲怆哭声的强烈感染下,现场众人皆掩面啜泣,悲声响彻云霄,撼动得老天都将泪雨凝冻作了飞雪……
良久,绿罗深吸口气,咬着牙,狠狠地抹了抹自己脸上断了线似的热泪,急速小跑到宇助跟前,直勾勾地胶视着那张未能被宇助成功掀开的白布——
仅从外观上看,白布之下无疑是一个……人形的东西。
从头部到足部尚算完整,轮廓大致清晰,身量娇小,曲线柔美……遥遥一看,倒似一柄玉如意被完好地遮盖着。
然而,这种恍若美好的表象之下的残酷所带来的丑陋,则不是常人能承受得了的。
“母后,这不是你,对……对吧?”盯久了,绿罗越看倒越觉得,纵使白布之下躺着的是仁华,也仍旧……是她记忆中的美丽样子吧。
于是,少女竟轻笑了几声。蕴在眼眶中使劲儿打旋的泪水,开始滴滴零落,印在了那张白布上,进而隐隐透出了……下面的稀疏黑影。
“这不是你……不是你……”逐渐地,那同周际废墟一般的漆黑,慢慢掐灭了少女心中的最后一点儿希望。
她似溘然间坠入无底深渊,“扑通”一声跪在宇助身旁,和已然哭得泣不成声的少年不同,仅是聚眸凝视着那张藏于白布下的……人,泪雨磅礴却毫无哭声。
事实上,她和宇助一样,都没有再去揭开白布的意念……乃至勇气了。
“天皇陛下驾到——”
不同于以往随侍在玉女宫元朔天皇身边的御前侍卫,漩涡恒一那洪亮浑厚的声音,这次是一个明显听着沧桑沙哑的老妪的声音,朗声宣告了那个同样瞧着虚弱不堪的白衣男子的到来。
由于今夜发生的事情过于沉痛,致使现在,在场大多数人都是木楞楞地回首望向那个正被一身明黄色的漩涡推故尚侍,搀扶着的瘦弱男子,甚至忘记了最基础的行礼。
只见元朔像从天际高月中降临,全身都染着一种冷霜般的色彩,和着时有时无的飞雪,一片一片地剥去着他身上所剩无几的温度。
“那不是皇后,不是。”忽然,他开口道。
紧接着,不顾一旁漩涡推故的劝阻,元朔连她看都不看就推至一边,径直阔步颤巍巍地走向宇助及绿罗正围着的担架,浑然没瞧见推故碧眸中闪现的一丝夹杂着恨意与快意的冷色莹光。
“宇助,绿罗,你们两个,都不许哭。”行至那片死寂的白色旁,元朔若一个在训斥犯错孩子的严父,冷着脸不让地上的少年及少女再流泪。
二人闻声,迟缓地抬眼看向他,洇入朦胧视野的……是一张显然病入膏肓却宁和无澜的俊秀脸颊。
“父皇……”宇助被元朔触目惊心的病容刺痛了红红的眼睛,摇摇晃晃地起身,哑着声音,想要扶住他明知亦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
父子双臂触碰的一刹那,他登时被父亲藏匿在宽松衣袖下的身体抖动惊得松了手,不料下一秒,脸上突如其来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在重重的“啪”的一声刺耳落闭后,紧随的是元朔一顿劈头盖脸的厉声斥责:“混账东西!!!不孝子!!!你母后明明平安无恙!!!谁允许你哭成这副丢人样子!!!”
继宇助之后,和他一路谦和君子形象的元朔,今日也丧失了他固有的标签。
“父皇!你别打哥哥呀!”见宇助无故被打,绿罗心疼地直掉眼泪,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得哭瞎了。
只见少女一个激灵立起后,又清楚地撞见了元朔不知不觉中亦满脸纵流的泪水,心下凄凉无限,上前轻柔地放下元朔仍在高高举起的手掌,展臂抱着他,仰起遍布泪痕的俏脸,柔声道:“父皇……”
她知道他也在故作逞强,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出言安慰。只好环着他的腰,小脸贴着他发颤的身体,忽觉元朔的身躯已不似自己儿时印象中般健硕,眼下竟瘦若枯叶,让人酸楚、让人萧然……
“绿罗乖,你哥哥是男人,不该……不该毫无形象地哭。你是女孩,父皇不怪你,不怪你……”元朔扯起唇角,轻抚着绿罗的酒红色秀发。
许时被那种熟悉的发色勾起了其他回忆,他苍白面容上的清泪,汩汩地洗涤了他先前面对宇助时的所有凶暴,漂浮着一层浅浅的朦烟似的恬淡。
“陛下,皇后娘娘的法体这样搁置着也不是办法,且有损娘娘的威仪及遗容。微臣先叫登华殿的太医前来为娘娘装殓吧。”漩涡推故上前,消瘦的脸上与其说是环绕着萧凉的薄雾,不如……说是一种寡淡的漠然。
虽明知真相让人难以接受,但乍然听到推故竟以这种淡漠的语气,直接道明仁华皇后的……死亡,绿罗气急,即可从元朔怀中跳出,咬牙切齿地瞪向正以一种观望死去蝼蚁的眼神,不时瞥着地上担架的推故,遽然气血上涌,指着她怒声道:“不——你胡说——那不是母后——”
“哦,既然姬尊不信,那就揭开盖尸白布,好确定一下死者究竟是不是皇后娘娘。以免闹出了乌龙,让人尴尬。”推故挑眉,言语间毫无对仁华皇后惨死的惋惜。
她此举无疑引起了众怒,可眼看挨了元朔一巴掌的宇助,以及因仁华之死而呆滞原地的元朔都毫无反应,仅有绿罗一个女子在愤怒指责外,其余人都不敢公然反驳这位势头如日中天的参政女官。
“如若曾在死人堆里呆了整整五天五夜的绿罗姬尊,如今被娇惯得如此不争气!那么……就让微臣亲自为娘娘验明正身,免得她在身后还被这么多人围观着!连一点点儿尊严都荡然无存!”令绿罗意想不到的是,推故竟莫名其妙地当场发怒。
她饱含着晶莹水光的碧幽眸子,若冰与火在剧烈交融。
火焰猎猎燃烧在暗波涌动的冰河上,涌动着贪婪可怖的火舌,在瘆人的蛇走间,阴森森地蔓向绿罗还不到两岁时的那场至今不光让当事人不堪回首,亦让世人闻之毛骨悚然的血腥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