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一个戴蓝帽的监理员负责这块区域钢筋的进度,他刚刚闲溜达的时候,眼睛的余光似乎发觉一些状况。
他极为负责,蹲了下来认真仔细地检查,果不出所料,他发现梁柱有好几处的匝丝拧得不过关,松动扎不实,他板着脸说了一句:“这段是谁负责的?”
楼层上坐着的钢筋组一个个,在收工前说说笑笑,无人答应。
监理员瞧没人搭理冷漠自个,他气得脸色发红,跺起脚冲一群嬉皮笑脸的黄帽工人大喊道:“这段是谁负责的!”
丁文清在旁边看着,抽了抽嘴角隐忍着笑,急忙借机迎上去煽风点火,装糊涂地说:“孔哥,这么生气,出什么事啦?”
“他吗的,这帮工人干的是什么狗屁活,瞧干成什么样子,哪个施工员负责这块的!”孔哥眼瞅发了半天的脾气才来个施工员,这种遭轻视不待见的感觉令他火气更盛。
“孔……孔哥,就是我。”丁文清假做害怕道。
“你?“孔哥见着丁文清活生生一个受气包的模样,不由地发泄道:”你他吗是怎么盯的,这钢筋绑的,这还是一个人干得出来的嘛!你们公司从哪找的工人,是不是从大街上临时拉来充数的。这种质量,不合格!快,叫你们工人马上返工,重头做。”
丁文清面露难色,苦笑说:“孔哥,你有气别冲我发火啊,这事可赖不着我。”
孔哥皱着眉责问道:“这事怎么跟你就没关系?你可是工地的施工员。”
“嗨,孔哥,实习的,没人听呐,一个个压根不鸟我!”丁文清可怜兮兮地说,“其实吧,你说这问题我一早就发现了,而且还不止这一处。呶,你瞧瞧那,再瞧瞧这——”
他一边手搭着孔哥的肩指方向,一边无奈道。“都有这问题。可没办法啊,我跟他们讲了错了,可他们错了也不听我的,嗨,谁让我是实习的呢!”
孔哥清楚施工方的管理员分工,他坚决不买账道:“不要跟我倒苦水。施工上的事,你应该去跟王工说啊。总之,这段钢筋没处理好,你们看着吧。”
“孔哥,你就……就别难为我一个实习的。你在这行干得久,也清楚我……我大学刚毕业,人生面子薄,我没法管。”丁文清说这话的时候,耷拉着脑袋伤心落魄,眼眶里似乎淌着泪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孔哥一瞧他的可怜相,原本因被人忽视而窝火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他拍了拍丁文清的肩膀,感同身受地说:“算了,这事我实习的时候也经历过,明白,的确不能全难为你。吗的,这帮工人真不咋样,我以前刚干这行的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没手段根本压不住他们。”
丁文清抽了抽鼻翼,他微微哽咽道:“孔哥,那现在怎么办?”
孔哥像护鸡仔的母鸡,心一横冷笑说:“能怎么办,带我找你们王工说说吧。”
“那孔哥,你在王工那千万别我……我……”丁文清有口难言,吞吞吐吐。
孔哥把木板夹夹在自己的咯吱窝,瞥了他一眼说:“放心吧。”
经监理员简单一描述,了然大概的王工(一些工地上把总工程师称技术负责人),怒气冲冲地走到蹲坐着休息的工人堆里,手舞足蹈地骂道:“都给我站起来!”
一听总工的语气不对劲,方才吵闹的人群一下子静下来,紧接着一个个忙不迭地唰唰站起来,低头哈腰地给王工他们打招呼。
离三笔直着腰杆,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王工,生这么大气啊,咱们是哪惹得你了?”李天甲客客气气地问。
“你别套近乎。”
王铭,王工是张弛公司里算得上在建筑方面有些真才实学的,他被委派来帮一窍不通的黄刚通通窍,因而对李天甲这个隶属包工头陈国立的工长完全不放在眼里,态度和以前在工地对待农民工一样,把他们看作是捧碗的乞丐。
王铭点出孔哥告诉他的问题点,兴师问罪道:“那一段,那一段,还有那一段,这三段是你组里谁干的?”
瞧他的神情不悦,李天甲心里一突,但竭力镇定地问:“噢,怎么啦,出啥问题了?”
“你,还有你们,都跟我过来瞧瞧吧。”抛下这句话,王铭转过身,飘然到了指出问题的一处。
李天甲到场粗粗一看,依他多年的经验还真没看出多大的毛病,便侧着脸望了望神色不悦的王铭,皱了皱眉头,又带着奇怪蹲下身仔细检查,立马发现有好些匝丝的结没扣利索,关节点有些松动。
“怎么回事,咋扎得这么松?”
“是不是没力气手脚软了!”
同样察觉出纰漏的钢筋工们小声地嘀咕,议论纷纷。
“都别吵了!”李天甲有大将风度,一声喝下,全场噤声。
他回过头,阴沉着脸,眼睛在马开合、离三、李土根几人的身上逡巡,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几段是他们负责的,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依自己对他们的了解,手艺不可能差到扭成这样的麻花。
离三面无表情,他清楚里面有蹊跷,不相信是他们组里疏忽大意,可究竟是谁弄出来把戏,他思考着,目光直接投向了站在后排探头探脑的丁文清,陷入了深思。
“总工,没错,是有问题。”李天甲纠结了片刻,无奈地承认道。
“是有问题吧,哈,你这个工长是怎么带的班,你下面这群工人是怎么做的事,哼,上梁不正下梁歪!”王铭正眼不瞧李天甲他们,居高临下地训斥着,“说说,这一段是谁负责的?”
李天甲摸了摸一个钢丝结,沉默不吭。
“别跟我装哑巴说不知道,代班分工可是你划分的。”
王铭等了几秒,见李天甲迟迟不说,冷笑道:“怎么,不说,想袒护他?好,你想袒护就袒护吧,那我就罚你好了,扣光两个月的工资,还有,你这个工长也别当了。”
李土根的眼角刹那间抽了几下,他抿着嘴唇紧盯李天甲佝偻的背,眨眼工夫在心里做了殊死的争斗权衡,终于鼓足了勇气准备站出来,就在这时——
“慢着。”
一直旁观的离三挺身而出,叫住了正准备散场的王铭一行人,他无比认真地高喊道:“不要难为工长,这几段是我负责的。”
“你说什么呢,回去!”李天甲见势不妙,着急道。
“是你负责的?”王铭用怀疑地眼神看着离三。
离三重申道:“是我负责的。”
王铭粗粗地打量了几眼,看他面生,便收回目光,不屑道:“你?呵呵,真够仗义的,行啊,不管是不是真是你,你既然愿意兜,那就兜好了,摘了帽子,到会计室结算工资,然后卷铺盖滚蛋吧!”
“小项,记一下他名字。”他转头说道。
现场预算员小刘上前,“你叫什么名字?”
“离三。”
现场预算员闻言,摁下圆珠笔,从名单表里开始找他的名字,喃喃着:“离三,找到了。”
什么,什么名!
一听是“离三”,王铭心尖一抖,两眼晃出幽幽的光,当即拐过头,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不卑不亢、农民工打扮的年轻人,忽地想起来临来的时候,张弛在公司交代他的其中一点——尽量不知不觉地照顾一个叫“离三”的人,千万别为难他。
一开始,他还以为离三是张总的亲戚,特意安插在施工方里锻炼的,因此刚下工地便特意查了一遍人事材料,可是从上到下,连实习生的档案都查了遍,却一直没找着,这些天他正为这事发愁,愁到哪找这位正主,万万没想到这位正主居然此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居然是一个农民工!
这未免太诡异了,一个农民工,跟身价称千万的张弛可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凭什么值得张弛如此重视,叫自己务必小心对待?一时间,王铭捉摸不透,也顾不得琢磨。眼下,他要做的是照着张总的意思,小心伺候这位背景不清不楚的爷,不能得罪喽。
至于打脸不打脸,面子不面子,王铭顾不得那么多,他抓住现场预算员的手,摇摇头说:“等等,先不要记。”
丁文清躲在人群后正偷乐着,以为计谋得逞,好好出了口恶气,忽然一听王铭又改了主意,他大脑一瞬间空白,什……什么……什么个情况?
离三诧异地看着王铭令人意外的举动,他恐怕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回他仰仗了花红衣的势,而这股势,仅仅是前几天花红衣一通为他请假的电话而已。然而,就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电话,也是一千、一万个普普通通的人哪怕低声下气求也求不来的,毕竟它出自金口,一个贵人的口,那便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包含的都是一种强大的势。
形势比人强,权势更是如此,强到足以让张弛这头扎根沪市多年地头蛇都得盘着,何况是王铭这头蛇的爪牙。
“总工,怎么了?”小刘奇怪道。
王铭不理会,刚刚咄咄逼人的他,态度稍微软和些,他指着一个不合格的结,问离三:“这些真地都是你做的?”
离三笑笑说:“对,这几段是我负责的。”
“嗯,王工,你看,既然他都承认了,那就没错了,就按规定扣工资开除,然后抓紧让其他人返工吧。”监理工程师这段时间没少有吃有喝被王铭伺候得舒舒服服,念着好处便卖他个人情不上纲上线。
“等等,我说是我负责,可我没说这些个结是拧的。”
离三撂下这句话,就在众目睽睽下解开歪七歪八不均匀的扣,他拉出一根匝丝重新绕到钢筋上,只见手法灵活熟练,扎钩一钩,手一转,一个完美的结就成了。
他扫视了一圈眼前穿的斯斯文文的人,肯定地说:“我的结是这样的,这些个我是拧不出来。”
“你都说了这一段是你负的责,它不是你拧的还是谁拧的!”孔哥越俎代庖,说了离三一句,说话还挺冲。
“那得问施工员啦,是他盯着这段的。”
起了疑心的离三眼睛发着光,目光在人群里来来回回地转悠,陡然聚焦在神色慌张的丁文清身上。
“总工,工长,你们想,没有他说检查合格,大家哪里会收工坐着休息呢?”
丁文清一听有人把矛头对准他,脸色唰地变白,他怎么也没料到引火竟会烧了自己。
“对啊,这姓丁的小伙子管着咱们,有错他肯定会揪出来!”马开合机灵地起了一句,然后朝左右挤眉弄眼,暗示大家伙起哄。
李土根扯着大嗓门喊:”是啊,拧成这样,他咋看不出来,除非是故意的!“
“放屁!”丁文清做贼心虚道,“你才故意呢!”
王铭、监理等人觉着有些道理,半信半疑地侧过头。
“丁文清,你负责这区域,到底怎么回事啊?”王铭有意地指责道。
面对众人把目光投向自己,手足无措之际,丁文清回答得断断续续,慌里慌张:“没……没有,我……我没有说合格收工,那个人放……放屁,明明就是他们偷懒耍滑,自己……”
“够了!”
王铭大吼一声,看了眼离三,随即怒视着丁文清,厉声责骂道:“你不要再说了!什么他们偷懒耍滑,你这种话我这些天听了不止有一两次,全是扯淡,要我看那,不是他们的错,其实是你自己偷懒耍滑吧!”
当着一群人的面被总工训得面红耳赤,丁文清哆哆嗦嗦低声说:“总工,不……不是的,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哼,你这个年轻人,不老实,还狡辩。”
“总工,我……”丁文清想要辩解,然而没想到迎来的是更加严厉的批评。
“你什么你!”
王铭眼睛瞪得老大,怒视着他,那眼珠子像是两团炙热的火球,刺眼得丁文清不敢直视。
“我……我……”
丁文清结结巴巴着,眼眶里滚着泪,他感到既委屈又心酸,就算再没经验再蠢,也明白过来,总工是想拿他当替罪羊开刀了事,虽然这宰羊刀没宰错人。
最后,他不得不向形势低头:“总工,我错了,是我工作的不到位,没及时检查出问题,加以纠正,影响了……“
王铭见丁文清识趣,让自己得到想要的结果,心满意足,当即顺势下台阶,扭头面向看得理不清头绪的预算员,吩咐道:“小刘啊,把丁文清的这个月实习工资扣了,另外,试用期由原来的三个月改成五个月。“
“至于你嘛——”
王铭属变色龙的,对丁文清是怒,面对离三保持着和善的微笑。他扶了扶度数极高的眼镜,摆一副让人觉得他在斟酌的姿态,实际上,他时刻谨记着张弛的交代,哪里敢真地开罪离三,只是装装样子。
装了一会儿,姿态做足了,他便高举轻放:“看在你们农民工进城打工也不容易,这次就不开除你扣你工资了。不过不要让我发现再有下一次,不然有你好看的。”
“是,是,谢谢总工,谢谢总工。”李天甲惊喜之余,当即拉了拉离三的衣角提醒说:“离三,还不谢谢领导。”
离三略弯下腰,做足认错的样子:“谢谢领导。”
王铭点点头,转身便笑呵呵地面朝监理工程师,客客气气说:“陈工,这样的处罚还算满意吧?”
监理工程师更不在乎,他无所谓道:“行吧,王工,你爱罚谁就罚谁,都是你自家的事,总之这几处不合格的匝丝必须重新弄。你让他们抓紧点,不然得耽误混凝土浇筑了。”
王铭连连说好,马上命令包括离三在内戴黄帽的钢筋工:“还楞着干嘛,没听明白吗,你们赶紧给我返工去!”
丁文清趁人渐渐散了,壮着胆子挡住王铭的路,苦涩道:“总工,我……”
“你不用说了,反正我放出的话不会收回来,你自己好好反省吧。”王铭一本正经说,“记住了,要是还有下次,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丁文清咬着牙,面露凶色,恶狠狠地盯着王铭大步而去的背影,敢怒而不敢言。
马开合嘴皮子毒辣,向来不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一边拧开不合格的匝丝结,一边嬉皮笑脸嘲笑说:“领导,别偷懒了,还是快点过来盯着吧,咱可不想你卷铺盖走,不然咱们以后该怎么偷懒啊!”
“是撒。领导走了,老子还怎地歇噢!”一个操四川口音的工人同仇敌忾。
“你,你们!”丁文清气得牙根发抖,压根等不及自检,气急败坏的他竟哭着鼻子离开。
噔噔,噔噔。
下到四层,跑到约定的角落遇上了林灿、赵文斌,只听他们催问:“怎么样了,开除了几个人?”
“你们出的是什么馊主意!知不知道我被你们害死了……”
丁文清通红着眼,恨恨地盯着他们,把满腔的委屈愤怒统统发泄出来。
“我好心帮你们报仇,没想到惹了自己一身骚。算了,我也不想搭理你们了,这个仇,你们自己来报吧,我反正是不管了。”
赵文斌拉住丁文清的胳膊:“文清,文清,你先别急啊,听我说。”
丁文清气急败坏道:“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正当原本团结一气的大学生们搞分裂的时候,吵吵闹闹相互理论的他们显然没有注意到,在附近的一根梁柱后面,有一双眼睛在悄悄地看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