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爷?”
离三蹬着他破旧的三轮车,踩着夕阳的光从图书馆往工地回。在拐弯的一个路口处,他经过穿着一身白色短衬衫、灰松裤的老人,那个佝偻的身影依稀熟悉,极像孙大爷。
“孙大爷?”
咯噔,他停下车,回头一望,果真是他。只见孙大爷,此时站在上空盘旋的苍蝇的垃圾堆里,一手拿着夹钳,一手拿着编织袋,不顾臭气地细心拣出各种的废料。
咣当,他一脚把铝制易拉罐踩扁,熟练地用钳子装进袋里,又余光里注意到一边的剩菜烂叶里半掩着一瓶塑料矿泉水瓶,喜出望外,继续驼着像山坡子的背,阳光下,大汗淋漓的他,像沙漠里的骆驼在寻找绿洲似的,拾取寻找废品,一边寻摸,一边喃喃:“五分,一毛……”
离三下了车,再喊了声:“孙大爷。”
“喔,是离三呐!”
孙大爷转头看见是离三,他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容,却转瞬间脸色一变,忙不迭说:“你不要过来,这里很脏很臭。”
离三满不在乎,往前趟进垃圾堆,嗅着臭烘烘的气味淡然道:“大爷,我搭把手吧。”
孙大爷本意想阻拦,可手因为扒拉垃圾有些脏有些黑,他不好意思伸手,只能口头地劝说:“不用不用,你还是赶紧出去,这里太脏了,会把你衣服弄脏的。”
“没事,我是农民工,农民工哪有嫌脏的。”离三笑呵呵地卷起衬衫的袖口,也不在乎衣服是花红衣送他的那件巴黎世家,他弯下腰,麻利地帮着孙大爷捡了一些矿泉水瓶、废纸料、废纸盒。
离三干得正酣时,不经意间,他瞧见孙大爷拾起垃圾里的白面馒头,外层乌黑,但依然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凹凸不平的铁饭盒里,他心里了然,提醒道:“大爷,这馒头放这里可能隔了很久,还是别吃的好。”
孙大爷总是会回一句:“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看大爷吃了这么久,身体不照样好着呢。”
离三无奈地苦笑,就像以前劝李婶不要吃隔了几天的剩菜剩饭一样,他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便不再多提,一手使劲攥起挺沉的编织袋放到自己的三轮车上,然后说:“大爷,我载你回去吧。”
孙大爷拿自己带来的扫把,将自己翻乱的垃圾好好地扫成一堆,同时慈祥地望向离三,婉拒道:“今天的任务没完成,得继续溜达溜达,到小区里转转。”
“那您指路,我载您过去。”离三蹬起三轮车骑到孙大爷的面前。
孙大爷拒绝说:“不行不行,那多耽误你工夫,前几次就够麻烦你了。”
“大爷,您还是赶紧吧,不然去迟了,说不定又被人抢了先呢!”
每次孙大爷不肯让离三载,他老是想出一些让人觉得有理的话,除了上述的,例如“大爷,我三轮载的更多,您一趟能多挣点”等等,老是令孙大爷难以拒绝。
“你啊你啊。”
孙大爷妥协地叹口气,便在离三的搀扶下踩在后车板上,安安稳稳地坐着,嘴上说个不休:“谢谢,谢谢,老辛苦你了。”
“大爷,您千万别说谢。要说谢,也是我谢谢你。”
离三侧着身注视沧桑伶仃的孙大爷,他指的孙大爷心知肚明,可依然连连念叨着“谢谢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刺痛了离三的心,使他仿佛想起了那年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的外公。
他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挪了挪,从孙大爷身上移开,翕动了鼻翼抽了抽鼻涕,假装高兴地问:“孙大爷,咱们去哪个地方?”
“到锦秋花园吧。”
“好。”离三答应了声,腿一发力,脚踩着踏板骑向北边。
咯噔咯噔,一路上,离三沉默着,藏在心头很久的疑惑随之又冒了出来——他想不通干着保安的孙大爷为什么一直拣废品,当然,一定是缺钱,但是他到底因为什么缺钱,需要他一把年纪这么干着?他的子女呢,难道他们愿意老父亲这样,又或者说,他的子女不孝顺?
疑团一直在,不过认识了这么久,聊了许多次,既然孙大爷一直没有提及,离三也不多嘴问,毕竟他怕问了,不仅戳痛自己的心,也许更会戳痛老人的心,以致于到现在,孙大爷不开口讲述自己,他还不知道孙大爷姓甚名谁,只尊称叫声大爷,和第一次见面一样——
当时,离三揣着新鲜与好奇,憧憬与热切,蹬着三轮,拐弯抹角了一个多小时的脚程,终于晃荡到比他高中大好几倍面积的明珠大学。
望着石碑上的校训,“自强不息”,离三屏住呼吸,心跳急剧加速,血液飞快地流淌,久久才激动地吐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感慨,这便是大学,这便是中学时朝思暮想的天堂。曾经一段时间,困守在黄土地的他一直以为无缘再见,如今,他以另一种方式,踏足在他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青春麦田里,像个麦客似的,叼着一根穗子,双手托着头躺在收割的麦垛里,望着无边无际的天。
看着看着,看着上课下课匆匆走动的学生,离三由一时半刻的幸福,又忽而变得失落异常,可惜他只是一个麦客,这片广阔的田野,这片广阔的天地,目前不属于他,不属于一个贫下中农。
“这谁啊,骑着个三轮车在校门口干嘛?”
“应该是捡破烂收废品的,我在宿舍楼看见过这些人。”
打扮漂亮时尚、穿着得体干净的学生们,边走,边向离三投来异样的目光。
面对着人,眼睛里的他们像河流般涌动,他们的眼神,或者目光,不是波光粼粼,清澈澄净,而是打量中带着一副有色眼镜。一时间,紧张的神经令离三感觉到眼晕,但很快地恢复了过来,而且厚着脸皮问:“同学,请问图书馆怎么走?”
被问话的,有好心想指路的,一瞄见他座下的不是辆四轮,也不是辆两轮,是一辆活久见的三轮,摇摇头,摆摆手,不愿意搭理,当然也有愿意指路的,只是话未出口,就让戒备警惕的闺蜜好友阻拦,急忙拉扯着远离,好像离三是一个沾不得、碰不得的是非。
非但如此,极个别的甚至敏感到异常,跑到保安室里举报,说校区里溜进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发的乞丐,严重地影响校风校容。而当时,保安室里恰恰是孙大爷和他的同时值班,他立马起身压住了群起的同事们,轻轻地说:“老头子我去看看。”
孙大爷根据学生的信息,发现湖畔边蹲坐着一人,只见离三正打开毛巾从里面拿出一个干硬的馒头吃了起来。
“小伙子,从哪儿来啊?”孙大爷凑上前,友好的一笑。
离三如实道:“我,工地过来。”
“这校区大吧?”
离三疑惑地对视他,点点头说:“大。”
“迷路了?”
离三点点头。
“要不老头子我带你走?”
“大爷您知道我去哪?”
“知道,知道,跟我来吧。”
孙大爷莞尔一笑,晃晃悠悠只管往前,把离三带到了值班室,那里堆积着一摞又一摞的报纸。他反身面朝离三,和蔼地说:“大爷今天就这么多了,本来想攒着周末自己拿去的,算了,看你也不容易,你就都拿出去吧。不过记住,下次不要来了,不然我同事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离三摸了摸短寸的头:“大爷,您误会了,我想找的是图书馆。”
“图书馆?你想看书,倒挺上进的。”孙大爷打量着他,提醒说,“不过没有本校的学生证,你是进不了图书馆的。”
“我有。”
孙大爷拿来一看,心里嘀咕,是自己学校的学生,怎么连图书馆都不知道在哪?他狐疑着,又细细地端详了离三的穿着打扮,还有边上的三轮车,回顾起离三说他从工地来,思索着没准又是一个苦命而顽强的寒门子弟,心里一软,说道:“嗯,那你跟我来。”
殊不知,是自己领的他到图书馆,结果没料到,自己年纪大记性差,竟过了一阵子便忘了离三的模样,后来夜巡图书馆撞见了,模模糊糊间错把离三当成陈中,真是啼笑皆非。
孙大爷一想到此,忍不住地笑出声。
“大爷,您笑什么呢?”离三扭过头。
“没,没什么,大爷只是高兴,呵呵,今天是个大丰收。”
咯噔咯噔,链条转出好似风铃般的声音,恍如第一次见面时,毫无变化,离三载着孙大爷已经走遍南北两个校区五个垃圾桶摆放点。三轮车的木板上,放着四个满满的编织袋,还有一些报纸杂志、易拉罐塑料瓶——它们在骑车晃荡的过程中,叮铃当啷发响,吸引一旁的行人刹那的注意。
“咦,那人好像孙大爷。”
被叮铃当啷吸引的,也有刚从图书馆出来的杨晴,她强迫着自己睁开那双忙于文献综述而敖红的双眼,忽地惊醒道:“呀,真是孙大爷!他坐在一辆三轮车,嗯,三轮车,嘶,那前面的人——”
相隔的不远,杨晴极目一望,当视线清清楚楚地呈现出离三古铜的侧脸,她竟兴奋地跳起了脚,惊呼道:“是他,是那个‘幽灵’。”
瞬间,像喝了一杯提神的咖啡似的,杨晴立马振作起精神,不假思索,大步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庆幸,今天穿的幸亏是一双阿迪运动鞋,跑的不像上回那么慢。
噔噔,从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飞快地下来,杨晴兴冲冲地打算迎面拦下车,却不料突然间,在滑坡正玩着滑板的学生一个不小心失误,他连人带板一块直撞向杨晴。
“喂,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