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濯自那晚连夜带着人往圣雍去,不过一二日便到了圣雍小国。
一到驿站,他便将请战书,官印,一并交给驿丞,又使了银子进去。
驿丞果然很快替他递了上去。
圣雍王其实也是汉人,乃先朝皇族余脉,国破时被左驱右赶,最后到圣雍,堪堪守住那么丁点疆土,算是没有彻底亡国。
后来群雄争霸,萧姓得了天下,圣雍王于大梁与北羌之间百般周旋,终于保得小小的领土,却仍免不了向大梁称臣。
如今算是附庸大梁的属国。
陆濯带着官印前来,好歹是镇守一方的大员,圣雍王自然不敢怠慢,亲自见了他,却对他的请战书只字不提。
陆濯早就猜到这个结果。
圣雍王既然不提,他也不问,只请求在圣雍整顿数日之后,再行北上京城而去。
圣雍王自以为看透了他,以为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小子,因怕担了弃城而逃的罪名,才绕了远路,到他圣雍来装个样子。
这不干圣雍的事,他想住便住,想走便走,随他去。
陆濯带出来的人不多,不过二三十人,其中拉了几辆大车极显眼。
众人因想,他既要逃命,自然带了细软,以为心知肚明,便只在心内一哂,瞧他不起。
哪知陆濯住下后,并不闲着,他将随他而来的南州同知和文经历及几个得力之人派了出去,四处走关系,最后终于结识了圣雍轻骑的指挥使。
圣雍轻骑,因骁勇善战闻名天下,其人员构成却复杂,大多是从大漠而来的亡命之徒。
当初,先代圣雍王为了提升战力,花了重金才从大漠招徕的骑兵。这些人唯利是图,有金钱拿,有好日子过,便依附了圣雍。
虽过了数十年,这些亡命之徒的本性却未变,换了一批,仍旧如此。
如今陆濯以其人之道攻之,不日便将其收买了去。
等陆濯大事办妥,向圣雍王请辞,说不放心南州战况,要回去了。
圣雍王本不待理会,哪知陆濯再三请求圣雍王出城相送,道:“……那反叛逆贼若闻得下官有大王相送,必定十分忌惮!”
圣雍王心内暗笑陆濯异想天开,却不好一再驳回,只好定下次日吉时,开城门相送大梁朝要员。
次日城门一开,圣雍王果然亲亲热热地携了陆濯的手出城。
哪知到城外要放开手时,陆濯却反手将其手腕制住,轻笑道:“大王近来一直在圣雍,想来对外头的风景不大熟悉,不若随在下往大梁一游,去瞧瞧外头景色变了没有!”
圣雍王大怒翻脸,却见身边的轻骑卫正副指挥使皆无动于衷,他心内暗吓,不知发生何时,只得说道:“孤近日受了风寒,行不得远路,就不去了……”
陆濯又笑:“大王不去亦使得,只要您下令,让圣雍轻骑随下官去走一趟就成……”
圣雍王仍不情愿:“我圣雍国小兵弱,亦无兵将给大人使用,还请……”
哪知两位指挥使却齐齐拜倒在地,请战道:“臣愿往……”
就这样,圣雍王不得不将两万轻骑借了出去。
陆濯带着圣雍借来的人,星夜回程。
到南州城外的时候,恰靖王也收到了消息,正在整合队伍,后队变前队,准备迎战圣雍军。
但圣雍轻骑何其骁勇?靖王步兵哪里抵挡得住。
两万人马直冲靖王大营,如入无人之境,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不过片刻,便将其才组织起来的抵抗冲得七零八落。
温铉钱钏等人,在城墙上见靖军大败,全都欢呼起来,温铉更是整顿人手,带人从城内冲了出去,与陆濯并肩撕杀。
靖王部见势不妙,顾不上收拢整军,由一小队人马,护着靖王直冲出去。
圣雍轻骑指挥使见状,忙要追过去,却被陆濯叫了回来:“指挥使且慢!穷寇莫追……”
那指挥使虽不解,但他既然不让追,也就罢了,只拼命将靖军所剩残部全歼。
靖王大军奔忙十几日,眼看着今日便要攻进南州城,胜利在望了,偏偏不知从何处来了一支骑兵,将其整个计划打乱不说,还将主力给杀得死伤过半。
在亲信的护送下,靖王仓惶出逃,方逃得性命,后又有麾下大将将残部带回,清点之后发现,五万余人,如今只剩了不到一万,这一役,死伤惨重。
陆濯这边,靖王逃窜,残兵群龙无首,除了被几员猛将带去的亲信,剩下的几万人,全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除了被轻骑砍杀的,剩下约有万余人当即扔下兵刃,降了。
从冲锋到受降,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再往后便是清理战场,自有下头熟惯的人员去做,不必陆濯操心。
战事一了,城里韩彰等人,将城门大开,迎陆濯一行进城。
因城内地界有限,圣雍轻骑大部只能在城外扎营,只有一位指挥使和几个小首领随陆濯小队进得城来。
陆濯骑马走在最前,他身穿铠甲,手持长剑,威风凛凛地进了城。
随后便是轻骑指挥使等人,紧接着还有温铉,再有同知,文经历……
城内众将士,百姓,不说夹道欢迎,却也阵阵欢呼起来。
钱钏夹在众百姓中,看着高高在上的陆濯,直盯着他们往知府衙门去了,才揉揉发酸的眼睛,领着陆桢回知府衙门后宅候着。
温铉则在后再次将城防布好,之后方才回去。
陆濯在知府衙门,先问城内近日状况,后又将圣雍轻骑领队全都安顿下来,又道:“过几日战局一稳,便亲自送将军回程!”
轻骑指挥使自然无异议。
陆濯将他们全都安顿好,便往后宅而去。
钱钏和陆桢也才回来,二人未顾得上去梳洗,一直在书房候着。
陆濯一进门,便见两个泥猴儿似的小人儿站在那里,四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巴巴地望过来。
自靖军攻城以来,钱钏和陆桢几乎一直守在城墙上下,每每连饭都顾不上吃,更谈不上洗沐。
不过十几日,二人就黑瘦了不少,陆桢的圆眼看起来更大了,黑不溜秋的脸上,像染了煤灰一般,手上更是用布包扎着,想来是受了伤的。
钱钏更夸张,她从前虽在工地上跑,也常弄得灰头土脸的,但好歹自先前白回来之后,就没再黑下去。
这回她的脸不仅瞧不出肤色,其中更混着暗红色,有的都结节了,一看便知是谁的血染上去之后,又随意抹了抹,最后干涸了。
而身上不知穿了多久的软甲上,也染上成片成片的暗色,深色叠着浅色,可想其经历了甚么。
陆濯心中一痛,快步上前,一把将二人齐齐拥在怀中,痛道:“对不住,我回来迟了……”
“二哥……”陆桢到底是个孩子,经过紧张战乱,亲人终于盼了回来,大悲大喜之后,才叫一声便忍不住,撇了撇嘴,“哇”地哭了出来。
钱钏被他抱住时,身子先是一僵,她实在没想到,内敛的大反派居然有情绪这么外放的时候。
后来被他勒得有些发懵,见陆桢哭时,还想笑他幼稚。
哪知哭会传染:想到近日奋力御敌,想到拿刀刺进别人的身体,再想到那些被扔到城下的三十几套宅子,哪怕差点被砍死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的她,终于也绷不住了,先是委屈地抽抽噎噎,最后竟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让陆濯彻底慌了手脚:“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伤到哪里了?到底如何了,快说呀!”
他矮了身子,一手扶着一个,又慌忙给二人抹泪,将那两张小脸儿越抹越花。
陆桢到底是男孩子,哭了几声就够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却没想到钱钏却越哭越伤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濯双手按到钱钏肩上,低头看向她的花脸,急道。
钱钏哭道:“二哥……我,我的宅子……没,没了……”
“什么宅子没了?”陆濯急道:“怎么就没了?”
“我……我的……”
陆桢见钱钏抽泣着说不出话,便吸了吸鼻子,替她说道:“我姐让人把盖宅子的石料,都搬上城墙,给扔到城外去了……”
原来如此。
陆濯终于明白,进城时,城外四处滚落的石头和青砖是从何而来了。
他的心也更痛了——若非万不得已,他们如何会用石头?若非万不得已,她如何肯将自己的东西扔出去?
陆濯用手将她脸上的泪水抹了又抹,轻声道:“别哭了,回头让人将石料搬回来就是,青砖没了,咱们再买!”
“可是……”钱钏抽噎着道:“我的银子,都投进去了……”
投了那么多,如何回本?
陆濯安慰道:“别怕,总会有法子回本的!”说罢,又怕她不信,稍一思索后,低头凑到她耳边,轻语几句。
钱钏先还觉得热烘烘地痒痒,哪知话的内容让她猛地抬头:“真的?”
陆濯点点头:“真的!”
钱钏这才终于笑道:“好,一言为定,不许食言!”
陆濯看着她又哭又笑,又露出的洁白贝齿,心里也软了下来,摸摸她的头,道:“放心,二哥绝不食言!”
钱钏的宅子有了着落,兄妹情深的戏码也算是告以段落。
韩彰本站在身后看着未曾开口,直到温铉将城内布防安排完,飞奔回来,也瞧见这一幕。
“咳——”温铉轻咳一声,道:“陆知府……”
陆濯这才回身,见他回来,便双手抱拳,对温铉深深一揖道:“南州城能守得住,多亏温知事,否则,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说得有些严重,但也是实情:若南州城没守住,他们必定是个死;若南州城降了,将来朝廷清算,他们还是逃不过一死。
陆濯又向韩彰一揖,道:“方才人多,顾不上咱们自己人!有劳韩知事,有你们鼎力相助,咱们方能不负圣恩,赢此一役……”
二人自然极力推辞,皆说是对方的功劳。
钱钏见他们虽都出自真心,却没完没了,便开口打断道:“咱们接下来还要做甚么?”
陆濯让他们近身坐了,道:“靖王残部退了,还要看他接下来如何布局,才好应对。朝廷那边如何?”
这是在问韩彰。
陆濯出发的时候,便嘱咐韩彰向朝廷发了急告。
南州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十几日来,朝廷不可能没有半点消息。
果然,韩彰说道:“前日,朝廷通过水路递了消息来,说是派景王前来平叛,听说,是从海州调兵过来……”
景王……
陆濯心中冷笑:果然不出所料。
温铉皱眉道:“海州离南州有五六百里之遥,怎会从那里调兵?”
陆濯道:“海州离南州远,却离平州更近,他们怕是从未想过来要驰缓南州,而是打算等南州失守之后,直接到平州以逸待劳……”
闻言,韩彰倒还好,温铉直接变了脸色:“难道他们就当南州不存在了?”
三人经此一役,关系早已非往日可比,温铉说话不避讳二人,有甚说甚。
陆濯也不藏着掖着,说道:“他们本就把南州丢了,所以我才到圣雍去借兵,若等他们到来……”
“那接下来怎么办?”韩彰问道。
陆濯一笑,道:“接下来,咱们便守好南州,等景王大部到来吧!”说完,站起身来。
“难道……”温铉也急得站了起来,“难道就任由他们这般?”随意将他们弃了,又捡回来!
“不然还能如何?”陆濯笑道:“罢了,后面几日,还请温知事继续布防,守好南州城。近些日子你们都受累了,都回去沐浴了,早些歇着。今日,由我去城头守着!”
说着,便要往外去。
温铉上前一步,又道:“陆知府,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陆濯回头。
温铉看着他的眼睛,道:“今日在战场上,为何……将靖王放走了?”
他看见了,他们明明有机会把靖王拿下的,陆濯却生生将圣雍轻骑指挥使拦住,没让去。
陆濯笑道:“私以为,无论‘靖难’也好,反叛也罢,都是皇家的事,咱们做臣子的,只管守好城池管好百姓,皇家的事,就让皇家自己去解决,岂不好?咱们又何必掺和?”
说完,按了按温铉的肩,抬脚走了。
温铉在原地细嚼他的话,觉得他似乎说得对,又似乎哪里不对。
钱钏姐弟二人累了这许多日,方才又哭了一场,心劲儿一松,身上更是疲累,见陆濯离开,便都起身离去,准备沐浴后,好好睡上一场。
只有韩彰在身后,对温铉道:“陆知府说得有道理,温知事莫想太多!”
说完,也起身回院子去了。
温铉知道多想无益,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