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铉所说的田庄,在出东城门七八里之外,离京城可算是极近的了。
钱钏坐着小楼赶的马车,随着温家介绍的陈经济一起,不多时便到了。
这宅院和附近别的庄子差不多,都是青砖黑瓦,正院跨院俱全,是个标准的三进院落,许是土地不值钱,院内比城里的三进要大上许多。
从庄外看,院子整整齐齐十分气派,进到院内却能看出败落的迹象:廊柱上油漆斑驳,廊台下绿苔横生。
庄子上几乎没什么人,被陈经济叫出来的,只有一个妇人带着个小女孩。
据陈经济说,是主人家留下看院子的,因用不了那许多人,便都调走了,只留了这母女二人。
出了庄院不远,散落着十来个小小的土制农家院,是个极小村子的模样,看样子是破败了。
陈经济说是原先佃户住的宅子,因主家将田地卖得不剩什么了,所以佃农也陆续都离开,找地方讨生活去了,那小村子并无甚么人住。
钱钏四处打望,因见这处田庄地势不算很高,周围连上田地,全都在一处相对较平的山岗子上。
附近有连成片的田地,田里的小麦长势虽不大好,远远看去,麦浪随风摇摆,一浪接着一浪袭来,倒也悦目。
“我瞧这些麦子也要熟了,佃农怎地就都走了?一户都没留吗?麦子就任由它烂在田里不成?”钱钏问道。
那麦子虽长得稀稀拉拉,好歹是粮食,她在南州时,见过陆濯和韩彰等衙门之人,为抢种粮食发愁,自然知道粮食有多重要。
陈经济笑道:“主家说,要将这些麦子,留给新东家,算是个见面礼!”
钱钏“扑哧”笑道:“你还哄我,必定是主家急用银子,实在等不到收完再卖,所以才这样留在这里,是也不是?”
陈经济本想遮掩,见她说破,便笑道:“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正是如此!”
钱钏一笑,道:“说说吧,他们要多少银子?”
陈经济忙道:“您既晓得了,那小人不敢欺瞒姑娘。您瞧这庄子离城不过咫尺,庄子又是青砖造就,听主人家说,当初造它的时候,是请了名家瞧风水的……”见钱钏微露不耐之意,忙收了口,只道:“连着这庄子和田地,主人家要这个数。”说着,竖起两个手指。
“二百两?”钱钏挑眉戏谑。
陈经济忙陪笑,道:“姑娘玩笑了,是两千两!”
钱钏举目四望之后,摇摇头道:“不值!”
“这……”陈经济又要卖力演说:“当初建这宅子时……”
钱钏打断他的话,道:“你也别说当初如何了!当初他们建这宅子,也没想过让子孙将它卖掉吧。如今既是要卖,就不要再想它当初的辉煌。
这么说吧,这宅子虽不错,但你瞧,主人家为了省钱,将人全都挪走了,久无人住,那些梁木难免有受潮虫蛀的;再说,你瞧瞧那正屋前头,青苔都出来了,可还是主院呢。跨院我没去瞧,应该比主院更差。”
陈经济当初接下这单子的时候,以为是笔大买卖,主人家又催得紧,便未仔细查看。
钱钏一说,他有些惶恐,想辩解,又怕说错,只得擦了擦头上的汗,勉强道:“……说是建房时,用的都是好木料……”
“我不管它什么木料,不好好保养,该坏时,一样是要坏掉的!”钱钏说道,“这样吧,我出一口价,八百两现银,将这宅子买了,也算帮他们个忙!”
陈经济为难道:“这差得有些远了……您看,还有那些田地……”
钱钏笑道:“我就是将田地算在内才出这个价。不过才区区三十来亩旱田,若能多些,我还能有些用处,如今就这么丁点,多又不多,少么少得可怜,你觉得我能用它来做甚么?”
她说得其实是实话,平常能买得起田庄的富贵人家,既然要做田庄,一般都要百亩起算。
只因这里位置特殊,五十亩的田庄也是有的,只这三十亩确实少了些。
陈经济陪笑道:“只是……八百两也太少了些,附近的田庄,少说也得两千五两。”
钱钏微微一笑,道:“这样,我也不让你亏,一千两现银,我将这庄子拿下,我另外拿五十两出来,单给你做谢礼,你看如何?”
陈经济心内微颤,他本是拿佣金做事的,一千两银子,确实有些低,算下来,他的佣金也只有十两。但若能单得一份五十两的谢礼,可就比佣金还要多,更何况,这是她单独给的,卖家那里的佣金且不算。
再说,卖家那头只说要尽快卖掉,至于一千两成不成,且由不得他做主。
他在心里盘算一回,说道:“姑娘说得虽有道理,但价格实在低,我做不得主,须得再去问问主家方可!”
钱钏点头,道:“使得!”
回京之后没几日,这位陈经济便跑到南城小院去复了信:“主人家同意了,一千两白银,须得现银方可!”
钱钏点头应下:“这是自然!”又道:“这庄子没有别的瓜葛吧?”
陈经济忙道:“没有没有,绝不会,我哪敢骗姑娘,即便姑娘这边放得过,温家那边要如何交待?姑娘且请放心!”
剩下的事就很简单了,房契地契一起到顺天府做了交接,一手交钱一手交契外加登记,不过几日便全都办好了。
钱钏挺开心,这才回来一不足一月,手里就又有房产了!
她甚至对陈经济说:“以后若再有田庄房产,可以说给我知道,若合适的,我还会要……”
陈经济握紧手中才得的五十两银票,重重地点头应下。
相比钱钏,陆濯却没有那么顺利。
因着大理寺少卿之位缺了许久,如今左右寺也只有他一人担着。上任伊始,案卷便堆满了案头。
好在前世时,为了替启宣帝做些坑人的事,他早把大梁律例背得熟了,恰好能用到,处理起来,倒是事半功倍。
除了复核案卷,隔日上午还要到宫里给小皇孙讲经史——其实翰林院不缺人,但小皇孙就是觉得陆濯好,非他不可,所以陆濯便不得不每两日便抽出半日来讲经。
这一日,恰值温铉休沐,他近来因常在宫里走动,陆濯来时,见他正要出宫。
因想到先前陆桢说“跑马”之事,陆濯心里颇有些不大自在。
其实,陆濯也有些奇怪,明明在南州城时,也觉得温铉是个很不错的人,当然,他现在也认为他不错,可如何他一回来,便总瞧他不过眼?
因见他要走,到御书房与皇孙闲话时忽提到:“听说,温指挥从前是殿下的陪读?”
小皇孙笑道:“陆先生说得是呢,温铉这个人呐,哈哈!”没说他如何,只戏谑地笑了几声。
陆濯又道:“当初臣奉命在南州城时,见温指挥在南州卫所日日奔忙,便觉他不同凡响,后来……呵,方才见他正要出宫,不知做甚么去,却极高兴的样子!”
小皇孙挑眉笑道:“他呀,从前虽给本宫伴读,却最不喜读书的,每日里只是混罢了。他必定嫌宫里憋闷,所以……不若,叫他来陪本宫听先生讲经史得好!来人——”
就这样,才要回家的温铉,忽被皇孙宣召到御书房,一同听陆濯讲经去了。
这一回休沐未能出得宫去,下一回休沐,才到家不过半日,又不知为何,被皇孙召见,匆匆进宫,接连一月来,竟再未能有空。
温铉是被召见的忙,陆濯却是真的忙。
案卷其实大部由五位寺正同时复核过,一般是不会出现问题。
但其中有一个案卷,陆濯却发现有些奇怪。
这案子乃是行路客商,走到京城远郊时,被剪径的强人所害,身上财物皆被强盗所劫。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哪来的强人?
从表面看来,这是一起普通的杀人案,案犯也已被拿住押在刑部大牢,刑部判了秋后问斩,只等大理寺复核后便可生效。
但就这个案件,陆濯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是案卷有问题,而是和他记忆中有些出入。
奇就奇在,案卷上写这位受害人,身上有个刺青。
他记得,当年替启宣帝私下办事的时候,曾为启宣帝找过一个人,就是有这么个刺青之人,而据他所知,那个人,是南安国的大王。
南安国在大梁最南边陲,是大梁朝的属国之一,历代国王继任,皆须由大梁皇帝下诏分封方可。
有一回南安国上表请封时,启宣帝见新任大王姓氏与原先不同,心生疑惑,但那表书上写道:因前任大王后继无人,众人拥戴云云。
说得倒是合情合理,启宣帝也就信了。
哪知过了半年,南安国来了一位老臣,说是南安先国王逃到了大梁境内,一路到京城来了,而那位新王则是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
启宣帝当即便怒了:若这位老臣所说为真,事情就极严重了。
可他所说的南安国王,朝中并无人见过。启宣帝便秘令陆濯去寻找,看他是否真的如那老臣所说,人在大梁京城。
不过,陆濯找了他一年有余,一直未能找到此人,那事也就不了了之。
若按那时的时间算,南安的新任大王,将会在几个月后上表求封。若这位身有特殊刺青之人当真是南安大王……
后果不敢想。
陆濯将这份案卷留中,其他的全部复验无误后发了回去。
他叫了大理寺司直等人将案件详情问了一回。
司直也说:“虽说京城附近有强人,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但听说刑部请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去清剿过,果然端了几个人,说都是外来的,并非大梁朝之人。因找不到营生,便干这种勾当。还说在那几人的老巢中,缴获了财物……”
陆濯点点头,若是外族之人,倒也说得通,但也与那南安国大王之事更切合。
他不敢怠慢,找了个日子,带着衙门里几个得用之人,骑快马赶到远郊的事发之地。
因案件已过了数月,早已没了当初案发时的痕迹,只有司直按照案卷上的方位仔细查看了一番,亦未能找出甚么不对来。
陆濯因问:“抓到几个贼寇的地方是哪里?”
司直拿着照案卷划拉了一会儿,指着一个小岗头道:“应当就是那里了!”
“咱们过去瞧瞧!”陆濯翻身上马。
司直微微迟疑后,跟了上去。
小岗头离案发地极近,几人骑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因路不是很好走,有一匹马踏空,差点摔了下去。
岗头进去,里面有一片空地,空间不大,没有大规模的房舍,只有两三间用破木板临时搭就的棚子,想来,当初那几个贼人就窝居在此。
陆濯进内细瞧,忽觉不对:“当初那些人全都拿下了吗?拿住几人?”
司直想了想,道:“说是都拿下了,活的共有三人,还有两个当场砍杀了!”
陆濯皱眉道:“那是两月之前的事了,如何这里还有人迹?”
“许是……附近的山民?”司直猜测。
陆濯未言语,却并不认同:这里才刚闹过强盗,还曾杀了两个人,附近的山民过路歇脚,怎么会在这里?
几人又查看了一遍,未能发现更多,因见天上乌云被风吹得极快,恐要下雨,便牵马离开。
下山时,马匹不比上山好走,众人骑不得马,好下地牵着行走。
许是到了夏日,天色变得极快,方才虽有乌云,却还远,哪知下个山的功夫,黑云已经压顶,风越来越大,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好容易下到山脚,方才极亮的天,几乎全黑了下来。
此处是远郊,附近没有什么人家,亦无可躲避之处,一行人便匆匆上马,打算一路奔回城内再说。
哪知方骑上马背,忽见草从内窜出七八人来,全都穿着夜行衣,蒙了面,每人手里皆举着一把制式长刀,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们一行不过三四人,外加两个衙门侍卫,都是文官,哪里见过这种阵式?
司直倒还算镇定,下头的主事吓得差点落下马来。
“你们是什么人?”司直喝道:“这里都是朝廷命官,可知杀害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还不速速离去,否则……”
那些人并不答话,只将刀比在身前,缓缓前几人移来,圈子越来越小。
陆濯心下也是一沉,这里的人中,只有他和那两侍卫会些功夫,而眼下这些悍匪,只瞧脚下步态,便知绝非寻常之辈,若要走脱,怕是要费些功夫。
包围圈越小,几人渐渐将马勒在一处,陆濯未接侍卫递来的长刀,只从他身上抽出随身短剑。
他低声对几人道:“等下他们冲上来,我和两位侍卫大哥和他们拼打,你们三人甚么都不要管,骑了马只管往城内跑……”
司直急道:“那陆大人您呢?”
陆濯沉声道:“我会些拳脚,不用管我!你们逃走了,我们才没有拖累!”
司直是个文官,抵不住这些悍匪的一击,自然不好接这话,只得应命。
悍匪的圈子越来越小,等离几人差不多四步远时,稍稍停住,互相交换眼色。
陆濯知道,他们骑了马,比悍匪高出一大截,那几人必定是要先砍在马腿上,等马匹一倒,他们便可肆意杀人了。
他绝不能让那些人得逞,否则,司直三个几乎不可能逃脱。
见那几人互望一眼,陆濯忽然喝道:“杀——!”两个侍卫闻言便纵马一跃,挥刀砍将下去。
那几人没想到他们这些穿文官服饰的竟会先动手,闪避不及,竟被砍伤两个。
这下,七八人的包围圈,便破了个口子。
司直三人见有了空档,赶紧拍马,从这口子里纵马冲出,直奔京城而去,一路上未敢回头,生恐奔走不及,被强人砍杀。
那几人虽被砍倒两个,后头有了防备,不会那么轻易给侍卫砍杀到。
因见跑了几个文官,见陆濯却还在,便不去追赶,只围着三人缠斗。
陆濯是前世替启宣帝办事时学的拳脚,后来重活在靠山村,便日日不辍地习练。
但这些悍匪到底人多,用的又是长刀,他手中只有一把短剑,要砍杀悍匪极为不易。
那两名侍卫虽最初一击即中,时间久了,便慢慢显出颓势。
陆濯知道不可久战,因瞧准空子,对侍卫道:“跑——!”
侍卫一听,忙驱马向包围圈外冲。悍匪们如何能让他们走脱,情急之下,一刀砍向一个侍卫的马腿,马儿吃痛倒下,侍卫随即落地,转眼便成了刀下亡魂。
陆濯和另一位侍卫也未能幸免,悍匪见一击奏效,便要再次砍向两人的马腿。
陆濯纵马一跃,悍匪一刀未中,再来一刀,却未能砍中马腿,只在马屁股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而那侍卫却未能幸免,马腿被击中,也倒了下去。
陆濯忙伏下/身,抓向那名侍卫,想将他提起,哪知腰间一阵巨痛。他知道,必是身上被刺中了。
那侍卫见状,忽地从地上跃身,舞起佩刀以身迎敌,将那要追陆濯而去的悍匪拒了一拒。他竭力喝道:“大人快走——”
天上一道闪雷“轰隆隆”而过,紧接着大雨袭来,陆濯眨眼间见他已身中数刀,已然救不得了,便不再回头,拍马狂奔。
只是,马儿中刀颇深,大雨中走得极吃力,慢慢竟倒地不起。
陆濯不敢多停,忍着腰腹间的巨痛,弃了马,继续摇晃着前行。
哪知在雨幕中,忽有一辆青油马车裹着暴雨飘摇而来,坐在车辕上淋着大雨赶车的,正是新买来的仆人,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