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上元节,到正月末,国丧百日已足。
陆濯终于寻到空,拉着忙个不停的钱钏看了一回写好的喜贴。
钱钏摸着精致的烫金喜帖,上面整整齐齐的小楷——即使写了几十张,竟全无一处涂抹错处。
她感叹道:“实在对不住,我并不知道成个亲,竟连喜帖小事都得操心。劳二哥用心,也劳你辛苦了。我在庶务上并不大通,字也写得不好。难为你肯费这许多心思……”
一番话下来,陆濯感动非常,想摸摸她,又想到这院子人多眼杂,只好作罢。
因想到一月之后,二人便能成亲,便将心中的微微怨言抛之脑后,道:“你放心去忙你的,这些有我呢。再说,许多事,我也只是吩咐下去,让人来做罢了。这些请柬,不过多写几个字,我倒还应付得来。你看看,可还有哪里不满意的?”
钱钏点点头,道:“我没有不满意,处处都极好。”
只是有一样,喜帖上写着:钱氏,并无钱钏的全名。
她知道,这样的年代,名字属于女子的**,不能轻易示于人前。
入乡随俗,钱钏并不想和整个时代抗争,所以绝口不提此话。
才说完话,小红已站在门外道:“曲姑娘在外头候着姑娘多时了。”
钱钏急道:“好,就来!”看看陆濯,却不好就走。
陆濯让她不用操心这些,他自会散出去。
除了陆家小院里的这些人,钱钏在京城并无亲友,便由得他去安排。
“不过……下月初便是吉日,你莫要连这个都忘了就好!”陆濯半玩笑道。
钱钏像个出远门的丈夫嘱咐妻子那般,拍拍他的手背:“你放心!”
她自然不会忘,虽说最初抱着的是逃避未婚罚银的心态嫁给他,但后来渐渐也还是动了心的。
陆濯是个不错的选择,最起码到现在为止,看起来是的。
等以后她有空了,也会规劝他,莫要和男主对着干,不要对女主动心,估摸此生平安活下去没有问题。
而她工地那边,筹备的差不多了,现在人工敲定,材料陆续进场,接下来就等开春,天晴日暖,土地松融,到时先把庄子拆掉后,就可以开挖地基。
中间正好抽时间结个婚,自然是够的。
陆濯散成婚喜帖,也不是谁都给的。
他现在位高权重,虽不比方洪和谢次辅的声望,但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
各方收到请柬时,反应不一。
比如方谢二人,听说是陆濯成亲之喜,连打开看都没看,便齐齐道喜,什么“年轻有为”“人生四喜”云云。
再比如韩彰和温铉:
韩彰听说是陆濯的喜帖,未看时,心内就“咯噔”一声,待看清喜帖上的字后,不由心内苦涩,面上也多多少少带了出来,好在陆濯并不将其放在心上,自然不理论。
而温铉则拿着喜帖,看也未看便塞进怀中,对着陆濯冷哼一声,打马而去。
其他如李青御,李尚书府,全都送了。
连中和帝听说后,也将他宣进御书房,对他说道:“可惜朕不得出宫,否则,定是要去瞧瞧,能入先生眼的,该是何等样的女子!”
陆濯则道:“朝中诸事,皆需圣上亲躬,不敢劳动御驾。至于她……她确实不错。”
惹得中和帝越发好奇。
其实不光中和帝好奇,陆濯的喜帖一散,各处齐齐猜测,这位前途无量的内阁辅臣的未婚妻,到底是何方神圣。
陆濯年轻有为,不光当初那位被天降正义的辅臣有意巴结才要结亲,实在是,有女儿的人家,谁不想结这门亲?
无奈陆濯和人并不亲近,他又一意要做孤臣,只要有人透出意愿,全都被他先堵了口。
事实上,作为如今大梁最年轻权重的上位者,他若是聪明,就应该寻或有名望或有势力之家结亲才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个默默无闻之人。
如今这位所谓的钱氏,不知如何入了他的眼。
待听说是从小定的亲事后,这才恍然,又觉必定是年少时给订的亲事,陆濯不得已,才娶的。
别人瞎猜倒也罢了,不过背后议论,常家人则直接出了面。
陆濯这日从宫里出来,走到半路,便遇见常家的马车候在其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常家马车车帘洞开,常老太太端坐车内,看着陆濯不言语,等他上前搭话。
哪知陆濯听随从马夫说后,吩咐道:“调头,换条路。”——常家马车堵上那里过不去。
马夫果然便要调头。
常老夫人在车内急道:“濯哥儿——”
见马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常老夫人忙钻出车厢高声道:“濯哥儿,难道你就不顾忌你祖父给你订下的婚约?”
闻言,陆濯这才让马夫停下,探了探头,见常老夫人已从车内出来,正颤巍巍地下车。
他端坐不动,等常老夫人行到自家车前,才欠了欠身,道:“常老夫人!”
常老夫人苦笑道:“看在我老婆子一把年纪的份上,能否请你移动贵步,到茶楼一叙?”
陆濯抬眼,见路旁果然有一茶楼,便点了点头,缓步下车,随她到茶楼雅间内坐下。
常老夫人盯着陆濯左右看了一会儿,叹道:“瘦了……”
陆濯微微蹙眉,道:“常老夫人有话直说吧,不必作这种态度。”
常老夫人无法,只得道:“我知道,你并不爱听我老婆子多说,只是,此事事关你的终身,我不说不行!”
“你不能和你那位干妹子成亲!”
常老夫人道,见他面色发沉,忙补充:“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我也只和你说原故,成不成全在你。且不说她是你干妹子,出身不算好,对你全无助益……”
见陆濯眉头越皱越紧,常老夫人转了口风:“你祖父先前已为你订过一门亲事,且交换过信物,当日,你父亲也是同意的。虽说如今你祖父和父亲都不在了,可订过的亲事,总不能随意作罢。”
“你是说,那位苏大学士的孙女?你们常家的表亲?”陆濯嗤笑道:“她比我妹子好在哪里?不也是一介孤女?对我又能有何助益?”他不满方才常老夫人说钱钏出身。
常老夫人见他未反驳,以为事情有转机,忙道:“她祖父家人虽没了,但苏大学士的门生故旧却多,如何不能成为助力?”
陆濯嘲讽一笑,道:“常老夫人说得确实有道理,可惜,和她订亲的是常氏之人,而本人陆濯,姓陆,并非你常家人,就是想捡这个便宜也是不成的!更何况……你怎知苏九明的孙女愿意和你家结亲?”
“常老夫人今日来冒犯我也就罢了,瞧在您上了年纪的份上,我不计较。只盼改日莫要在我妹子面前作妖就成!否则……”他冷笑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袖子,便要离去。
常老夫人急道:“难道你当真不要这门亲事?”
陆濯顿住脚步,笑道:“陆某无福消受,常家不是还有别的子弟?不拘哪一个,娶了就是,也能得个助力……呵呵。”
说完,飘然离去。
京中各家对钱钏好奇,除了常家知道端底,拿着“家人”的身份阻止陆濯失败之外,别家的就雅致多了。
时已二月,虽仍有倒春寒,但京中早有权贵开始办起赏花宴来。
钱钏作为准辅臣夫人,头一次在受邀之列。
她对这种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本不打算去,但想到一件事,又改了主意。
“……咱们也去见识见识,京中的贵妇贵女们,玩得都是些什么样雅致玩意儿……”钱钏对嫣红说道。
哪知嫣红却推辞了:“你去吧,我就不去了。一来寡居的身份不好看,二来,郊外有批青砖到了,我去盯着些。”
嫣红近来跟着钱钏,帮她把着财政总权,做的是财务的工作;另外还有些杂事,她虽不如钱钏懂得多,近来耳濡目染,也会了不少。她亲力亲为地帮钱钏盯着,亦能让其放心。
钱钏这才作罢:“也罢,只是辛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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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问整个京城中,最老牌的勋贵,非安国公府莫属。
当年的老安国公,乃是前朝旧臣,后来随大梁太/祖皇帝举事,又成了新朝的开国元勋,被封为安国公。
可惜,其子孙不济,几代里没有一个成器的,倒是家里的妇人十分会钻营,所以,也正是他家,在出了国孝后,头一个办赏花宴的。
钱钏本不想闹那么大动静,打算简单装扮后去的,后来一想,自己现在代表的不仅仅是她一人,而是陆濯的脸面,更有她其他目的在,若太寒碜,不大妥当。
这样一想,便着意打扮了一回。
她把准备成亲用的首饰匣子取出来,戴了根红宝石簪,并一个小小的金凤,配上整套的宫裙和一件缂丝面的斗篷,看起来既低调又有体面。
大车一直被带到安国公府的垂花门外。
下了车,便有国公府的世子媳妇亲自来接,给足了面子。
钱钏自然知道,她们冲着的,是身后的陆濯。
她扶着世子媳妇的手下了车,宾主寒暄之后,一同进到国公府内院。
国公府内院和当初去瞧的陆府新宅一样,内院飞宇重檐,亭榭回廊,无一不有。
赏花宴设在花园里,世子媳妇带她先往正院与国公府的老夫人见礼,听那位老人家客客气气地说“我这个老废物,就不陪你们年轻人赏花了……”之后,就往花园子去了。
甫一进园,钱钏便觉这园子与陆府新宅的园子不同,陆府新宅的园子胜在新、奇、巧,而安国公府的则是大开大合的式样。
随着世子媳妇进内,一路介绍着景致,最后到得一处亭榭。
那里摆着十几盆一人高的桃、杏盆栽,每一株都挤挤簇簇地挂着或合或放的花朵儿,含蕊吐芳,竞相斗艳,加上里头或坐或站的鲜衣美人们,真真是一幅春景图。
安国公世子媳妇将她带进亭内,与众人介绍一番,大家一听她就是陆濯那个打小订亲的童养媳时,无不暗暗打量,见其行为举止奔放,心里渐渐得到平衡:粗鄙!
钱钏则嫌她们扭捏作态,亦觉得十分不适,要与人聊天,也不大聊得来——她们的话题,什么春花秋月的,根本不是她的菜。
再说,她是抱着目的来的,聊那些有什么意思?
钱钏环顾四周,忽然瞧见一个人——方煴的小老婆杨夫人,心内霎时有了成算。
杨夫人作为小妾,自然不能和正妻以及贵女们坐在一处,她和府里同样地位的女子坐在一张桌上,不知说什么小话。
钱钏提步上前,招呼道:“杨夫人?好久不见。”
杨氏因着上回陪方煴到陆家小院时,闹了个没脸,虽然后来方煴的事确实是陆濯给平的,却仍旧对陆家那日的态度不忿。
是故早就瞧见她来,却并不上前。
如今钱钏主动招呼,她不得不起身礼道:“钱姑娘可不敢称妾为‘夫人’,您唤妾杨氏就好。许久不见!”
钱钏有用得着她的地方,不和她计较,只问道:“听说你近来不大买宅子了?可是发生了何事?如何把这点小爱好都给丢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杨氏就来气:若非当初在宋州府买的那个宅院出问题,方煴如何会禁管她?今日好容易讨得方煴欢心,才重新放了她出来见人,买宅置产这种事,自然是不可能的了。
杨氏扯了扯唇,道:“托钱姑娘的福……”
钱钏微微一笑,道:“当初是我不察,倒让您受累,如今我手头有一整条的铺子街,你若感兴趣,就让你先挑个好地段?”